2007-07-10 22:48:43pkl

〔書摘〕―唐德剛《五十年代底塵埃》之〈梅蘭芳傳稿〉(下)

(梅蘭芳1930年訪問美國時的手冊,時年梅先生37歲)

  當一九三○年夏季蘭芳自海外載譽歸來時,祖國已殘破不堪。翌年東北卽陷敵,故都城頭上的敵機更是日夜橫飛。接著又是一二八淞滬血戰,倭患日亟。北平距敵人底槍尖最近,居民無心看戲,有錢人更紛紛南下。因之梅氏演戲的對象亦轉以南方為重。他帶著他底劇團隨處流動。這時已沒有張宗昌一流的軍閥和他為難,他過著自由職業者的生活,政府對他不聞不問。但是北方,畢竟是梅郎的故鄉。那兒有他底祖宗廬墓,親戚故舊。逢年過節,那兒更有大批挨餓的同行在等待著他的救濟。祖師爺廟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著梅相公一年一度的進香。

  所以每次當蘭芳所乘的飛機在南苑著陸時,在那批名流聞人和新聞記者的後面總是站著些鬚髮皓然,衣衫襤褸的老梨園。在與那些「名流」階級歡迎人員握手寒暄之後,蘭芳總是走到這些老人們的面前,同他們殷殷地握手話舊。他們有的是他父執之交。有的是他底舊監場。現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橋賺不到幾毛錢,一家老幼皆掙扎在饑餓線上。他們多滿面塵垢,破舊的羊皮袍子上,蝨子亂爬,他們同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當他們看到這位發光鑒人,西服筆挺的美少年時,不猶得都一齊蹲了「打千」向梅相公「請安」。蘭芳總是倉惶地蹲下,把他們扶起。對他們噓寒問暖,總是滿口的大爺、老伯、您佬……像一個久別歸來的子侄。二十年前舊板橋,今日的梅畹華博士還不是當年在他們面前跳來跳去的梅瀾嗎?

  你怎能怪,當梅氏的汽車一響,那批天橋人都扶老攜幼地圍攏過來,老人家們更叫過孫子來向梅叔叔叩頭呢!每逢嚴冬臘月,當蘭芳把孝敬他們的紅色紙包兒(那裏面的蘊藏往往超過他們幾個月的收入)遞過去時,你可看到哪些老人們昏花的眼角內湧出絲絲的熱淚,透過蓬鬆的白色鬍鬚,滴到滿是油漬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梅蘭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矚目的紅星;是千百萬摩登青年男女的大眾情人。但不要忘記,他更是這批老人家們的心頭肉,掌上珠呢!就在這時國際政潮有了波動。蘇聯禁不起日寇的壓力,把中東路賣給了偽滿,這一個國際間的無恥行為,引起了我國全國上下的憤慨。史達林為沖淡中國人民的反蘇情緒特地電邀梅博士和蝴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於是蘭芳乃有一九三五年的訪蘇之行。

  政治儘管總是醜惡的,藝術畢竟還是藝術。梅氏資產階級的藝術,對那無產階級國家的國民,也居然有空前的號召力。莫斯科大戲院前排隊的羣眾,不下於紐約的四十九街。遲至一九四九年那奉命東來指導中共劇運的蘇聯的劇作家西蒙諾夫還不得不說:「過去梅蘭芳先生在蘇聯演出引起了絕大興趣,其影響至今不衰。」(見一九五○年中華書局版「人民戲劇」第一卷第二、三期第五十頁。)在蘇聯的演出,又獲得另一佐證,那就是一個眞女人──蝴蝶,在一個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風了。那布口袋上一個小酒渦(德國人為蝴蝶所作的漫畫)的魔力,遠沒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異性的眼光,不像蘭芳之受兩性愛慕也。蝴蝶的「夜來香」不用說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蘇聯歸來後,國難益發嚴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發動了全盤的侵華戰事。故都瞬卽淪陷。這一隻近百年來受盡屈辱的睡獅,這時忽然發出了近千年罕有的吼聲,抗戰開始了!而這時政府也為這抗日的萬鈞重擔壓著喘不過氣來,故亦無暇來發動這批藝術家了。在這存亡絕續的關頭,不是為著抗日,誰還有心在後方唱戲!於是蘭芳只好隨著逃難的羣眾,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後在報紙上除偶爾看到點「梅郎憂國」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戲了。

  戰局一天天地惡化,我們長江大河般的鮮血,抵擋不住敵人野蠻的炮火。幾十萬,幾百萬的青年在前線前仆後繼的倒下去,一座座莊嚴雄偉的古城被敵人野蠻地炸毀了。在二十七年冬際我軍終於退出武漢,抗戰到了最艱苦的階段。就在這時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衛受不住了。他心一橫,向敵人投降過去。最無恥的是他還要演一幕「還都」的醜劇。為表示抗戰「結束」了,他要來歌舞昇平一下。而梅郎當然是歌舞昇平最好的象徵,於是他著人向梅氏說項。
(中年時期,蓄鬚明志,息影長達八年的梅蘭芳先生像,此時期梅蘭芳先生的照片十分難尋,主要是因為梅先生一生以旦角名世,一但蓄鬍,便永不做上台想,梅先生此時期也極少拍照,此照片是在抗戰時期訪問香港所拍攝。)

 可是這批漢奸這次卻碰到了相反的結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為表示決心,在幾個禮拜內,蘭芳在他那白璧無瑕的上唇,忽然養起了一簇黑黑的鬍鬚來!當「梅郎蓄鬚」的消息被大後方的報紙以大字標題刊出之後,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旣興奮又感慨。他們興奮的是梅先生的正氣,而感慨的則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見沒有長鬍子的梅蘭芳。

  歲月如流,那萬惡不赦的日本軍閥,終於上了絞架。國府正式還都,梅郎乃又剃去了鬍子,在上海天蟾舞臺,再度登臺。這時蘭芳已五十許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經也能粉墨登場而名揚報端了。這時他自己雖然還如以前一樣文秀可憐,而嗓音畢竟有了變化,他祖父梅巧玲在這年紀已經改唱《釣金龜》了。

  有的記者問梅先生為什麼還不退休呢?蘭芳感歎的說還不是為著北平一批沒飯吃的同行嗎?但是這時窮困的豈只是北平的劇界嗎?就是梅劇團本身也很困難。老實說,沒有梅蘭芳誰又耐煩去看姜妙香、蕭長華呢?

  誰知好景不長,熊熊的赤焰,很快的就燒到江南。共党席捲大陸之後,蘭芳又隨著一批難民逃回香港。國事如麻,戰雲密佈,這時一般人推測,梅郎該又是蓄鬍的時候了。

  孰料在「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準備開幕的時候,蘭芳在各方慫恿之下,終於接受了新朝的請柬,屏當到了「北京」。不久消息傳來說他也居然在聚義堂上坐了一把交椅。貴為「人民政府」的「要員」了。

  天道好還,他在舞臺上叫別人「大人」叫了一生,這一次卻要讓別人叫「大人」了。於是一些政治反應非常敏感的朋友,也嚷著說梅蘭芳「靠近」了!

  甚至有許多沒有「偏差」的純藝術家們也開始為他惋惜,怪他不應把藝術讓政治來姦污了。不過讀歷史的人則歡喜翻舊賬。試一翻梅氏個人的歷史,他自十二歲為人侑酒起,他看過多少權貴的興亡,五十年來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如蘭芳舞臺上的變化初無二致。他參與過活的「老佛爺」七十萬壽的慶賀大典,他也看過死的「老佛爺」為孫殿英的士兵所屍姦;他看過洪憲皇帝的登基,他也看過袁大太子賣龍袍;他看過汪精衛刺殺攝政王,他也看過汪精衛當漢奸,……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五十年來他看過北京當朝多少跳樑小丑的興亡!試問梅郎向誰「靠」過「攏」?他又拒絕向誰「靠近」過?

  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他一向總是以為人家對他「都是善意的,寬恕的」(見天風月刊第一期熊式一「家父」一文)。何況這新時代被吹得震天價響像煞有介事似的呢?

  「北京」是他根生土長的地方,別人有什麼理由要他也逃出祖國呢?不能忘情於故土,你又要他「曳尾泥中」豈可乎得?朋友!梅蘭芳就是莊子裏面的烏龜,現在是被「置諸廟堂之上」了。用歷史的眼光來分析他,同情之外,夫復何言!

  試問半個世紀來,哪一個北京的當權者,不想把蘭芳視作禁臠?不過消受他的方式,則因人而稍有不同罷了。

  照理,現在梅郎是受「封」了!但是朋友們,你如是梅君精神上的友人,當你翻開那本大陸上出版的「新中國人物志」你就要生氣!他現在是被列為「首長」了,但是你看那批作家們對劉少奇、郭沫若諸「首長」是如何地恭順,而對這位梅「首長」是如何地輕蔑嘲笑,你就會怒髮衝冠的。從那些作家們的筆頭上,你也可推測出張宗昌帥府內馬弁副官們的心理來。

  「靠近」、「前進」……各種帽子別人可以把他隨便戴,但是梅郎的命運還不是前後一樣嗎?他是我們舊家庭中一顆家傳的明珠,我們擔心它將被橫加雕鑿的命運!他不是比武訓更沒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出身的人嗎?

  蘭芳何以能占掉武訓的上風呢?這正因梅君尚是可用之材,你不看他到北京的第一次的演出,便是「招待首長」嗎?再則就是因為他是今日四萬萬中國人中唯一有友無仇的人。誰敢「清算」他一毫一發,小心吃不了兜著走。這是就是梅君無敵的衛士。不過他的藝術生命卻正式收場了。西蒙諾夫告訴我們祖國的劇人,要他們「反映全世界對新中國的不同的看法而告訴廣大的羣眾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這就是我們祖國今日劇運的「方向」。

  我們無心批評這「方向」對不對;我們只覺得蘭芳在這「方向」上用不上了。因為在他底靈魂內,找不出與這相同的方向。硬要他來,那就是拉到黃牛當馬騎了。蘭芳原是自由人,至少近二十年來是如此。他是我們光頭老百姓采桑摸魚的夥伴。現在他忽然被選入深宮了。雖然他的一顰一笑,對我們是記憶猶新,但是宮牆萬仞,永巷幽居,紅顏白髮,自是指顧間事。將來縱有機緣能再見梅氏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了。

  「恩怨盡時方論定」,有些朋友或許要認為我們不應為生人作傳,不過「若是當年身便死,此身眞偽有誰知?」這兩句話只能應用在誤盡蒼生的英雄們的頭上,對一個薄命的賈元春又怎能適用呢?今日我們縱不動筆,難道三、五十年後的歷史家,還能寫出什麼不同的結論來?
  雲天在望,遙念廣寒深處,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語梅郎:在那萬里煙波之外,太平洋彼岸,還有千千萬萬的祖國男女青年在懷念著您!

  【作者附記】我們都僑居海外,閒暇太少,資料無多,故不敢言為梅君作傳,因以傳「稿」名篇。祈讀者亦千萬以初稿讀之!梅君舊游如有所匡教,則尤所感幸者!

  一九五二、七、一四、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