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0 22:36:46pkl

〔書摘〕―唐德剛《五十年代底塵埃》之〈梅蘭芳傳稿〉(中)

(梅蘭芳飾演《貴妃醉酒》中的楊玉環)

  蘭方的花旦戲,經過一批文人的匠心,也有了大大的改善。他能演傳統樂且淫而俗不傷雅。後來醉酒的楊貴妃比以前思凡的小尼姑也高明多了。

  在「太真外傳」裏,你看在華清池賜浴之後,那玉環妃子在百花亭畔,喝得七分酒意。想起那鬍鬚滿腮的老頭子,不能不使她失望,在那白玉臺階邊,她徘徊上下,酒興催人,情難自己。她把雙手緊緊按住腰下,懶洋洋地躺在臺階上,眉尖下洩露出最淫蕩的眼光來。這時台後的樂隊打低了調子,以二胡三弦為主,奏出一段悠揚的「柳腰錦」,接著板鼓篤落一下,京胡提高了調子,轉入二黃倒板,再轉頂板,她醉態酣癡的唱道:「……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這時萬縷春情自丹田內湧出,她委實不能自持了,不禁柔弱無力地舉起手來,叫道:「高-力士;……卿家在那裏……」誰知那聰明的中國皇帝早就料到這一著。那在一旁愛莫能助的太監,高力士,應聲輕輕的跪下道:「娘娘……奴才……不……不……」她再舉起手來招一招,叫道「力-士。」

  在這嬌滴滴的聲音裏,舞臺下千百個觀眾不覺都停止了呼吸。千百張「劇情說明書」被人們不知不覺地搓成無數個小紙球。性子急的男士們這時恨不得一躍上臺把高力士推向一邊;女觀眾們也同樣地局促不安起來,因為她們知道演這個痛快淋漓場面的不是女性的楊玉環。而是男性的梅蘭芳!

  就在這緊張的幾分鐘內,有的女士們竟被人在手上偷走了鑽石戒指;老大爺們也有被小偷在這時割去了狐皮袍子後面的下半幅。那坐在前排的英、美公使們,也不禁緊緊地拉住他們身邊「密賽絲」(Mrs.)們的手,輕輕地叫一聲「汪達否」(Wounderful)。在他們洋人面前唱京戲,本是對牛彈琴,但在這場合下,蹤使是牛也要為之情思蕩漾的!據說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就是這樣而向徐世昌總統提議邀請蘭芳遊美的。

  那在台下看得出神的詩人易順鼎,這時也「煙絲披裏純」(Inspiration)一動,做出一首「萬古愁曲」來。他說:「此時觀者台下百千萬,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蘭芳以為妻,女子皆欲嫁蘭芳以為歸,本來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歎稀有;……籲嗟乎!謂天地而無情兮,何以使爾如此美且妍?謂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醜?」

  籲嗟乎!看過蘭芳的戲,而自歎「老且醜」者,新夫婦尚且不免,況易老夫子乎!

  真是像演「貴妃醉酒」這一類的戲,如演員們自己的秉賦內,沒有這種縱是女性也少有的浪勁,是不能體會得那樣淋漓盡致的。但是梅蘭芳這個尤物,他就能模擬得維妙維肖。

  這兒是在萬馬軍中,那個蓋世英雄的西楚霸王被十萬漢軍圍困在垓下。眾叛親離的結果,現在是四面楚歌,滅亡就在旦夕。在這種絕境裏,唯一對他忠貞不移的,便是那個隨他轉戰十餘年的妃子,溫柔多情的虞姬。可是現在這一對英雄美人已到了最後生離死別的時候了。

  當時繡著一株碩大梅花的繡幕緩緩地卷上時,你可看到在那連宵突圍不成,現在倦極而臥的彪形大漢的身旁,徘徊著一個我見猶憐脆弱的女子。這時是月到中天,隱約可聽出四周喊殺之聲。在這個淒涼的軍帳內,為讓他休息一忽兒,她默默地走出帳外,時當初秋天氣,眞是「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新秋光景……。」要不是國破家亡,這一番夜色該多值得留連。……她徘徊在月光之下,心亂如絲。這時後臺的樂隊奏出了幽怨的二黃南梆子。她清晰的唱道:「……大王爺,他本是,剛強成性,……屢屢地進忠言,他總不聽……。」她不禁思潮起伏,愁愛交煎……。忽然武場內敲起「東──倉」,接著便是一陣大鑼大鼓,一陣楚歌聲,敵人已殺進城來。她倉惶地逃入帳內,忙叫「大王──醒!」

  那個餘威猶在的項王,一覺醒來,知情勢已到最後關頭。現在他倆是被困在十萬軍中,項王所餘數十騎耳!挾一個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圍,勢所不能;撇她而去,於心何忍。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情此景,縱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熱淚盈眶,發出了哀鳴。那花臉緊緊地拉住她的手,悲壯的唱道:「十餘年,說恩愛,相從至此,眼見的,孤與妳,就要分雖……。」但是在他身邊那個依依不捨的小鳥,卻仍然凝視著他,叫著「大……王……呀!」

  也就在這一聲裏,不知道有多少個觀眾的手帕為之濕透了。

  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你可看到蘭芳由一個浪勁十足的楊玉環變成一個以身殉情的虞姬。這是人類性靈中相反的兩面,但兩個都達到了極端,沒有這種天賦的人,是模擬不出的,而蘭芳的秉賦中便蘊藏著人類性靈最高境界中的無數個極端。所以他無論模擬那一種女性美,都能絲絲入扣,達到最高峯。

  那些只會「擁而狂探」(用沈三白語)的碧眼黃鬚兒,對我們以男人扮女人的舊劇搖頭長歎,那只能怪他們自己淺薄;不就是他們所看非人。試問今日天下有幾個女人,比我們的梅蘭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來,還沒有我們男性的女人夠勁,那憑什麼女人要獨霸女性的藝術。

  民國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開,但是千百個女伶,就是這樣地在蘭芳面前垮下去了。一九一七年二十七萬的北京觀眾把蘭芳選為全國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國狀元」了。

  同年,那與我們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禮聘,把蘭芳接到東京去。在那輝煌燦爛號稱遠東第一的東京大舞臺開幕典禮中第一個捲簾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們的梅蘭芳!

  在日本幾個月的勾留,六千萬的日本人為他瘋狂起來。本來事也難怪。須知那坐在第一號包廂內的皇后和公主們所穿的服飾,也不過是那被三萬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學生帶回去的,長安市上婦女所穿的式樣罷了,和我們長生殿內楊貴妃所穿出來的「宮樣」如何能比。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們則尤為之顚倒。蓋日本女子本卽羡慕支那丈夫,蘭芳一來正搔著癢處。她們被弄得如醉如癡。有的乾脆痛快淋漓地寫起情書來。那些芳子、蕙子們把蘭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滬後,她們好多都喪魂失魄,整日價愁思睡昏昏。由於日本仕女對蘭芳的愛慕,日本權貴於一九二四年,又把梅郎請去一次。東京不比紐約,梅氏在日本是可長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櫻花,東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來,眞是留得扶桑,薄幸名存。

  日本歸來後,不用說蘭芳已是遠東五萬萬人所一致公認的第一藝人了。但是就在蘭芳東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闊佬」了。民國三、四年後,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於千元一晚的特別演出還不在計算之列。外交宴會,紳商酬酢,幾乎非有蘭芳出演便不能盡歡。到北京遊覽的外籍遊客非一訪梅宅不能算到過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脫(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詩人泰戈爾均曾踵門造訪。生意經最足的美國華爾街大亨,對梅氏也一擲千金無吝色。一九一九年美國一批銀行家結隊作北京之游,請蘭芳演唱了三十分鐘,他們便奉贈酬金美鈔四千元。論鐘點算這恐怕是世界上藝人收入的最高記錄。那在一旁看得目鈍口呆的美國窮文人蘇格爾說這是千眞萬確的,因為這個數目就是開這張支票的人告訴他的。須知那善於把「生意當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國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錢一分貨的。如果無所獲,他們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但是這時的梅蘭芳沒有因成功而自滿,或是因多金而以富貴驕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習。在北京深居簡出。外人在舞臺之外,很少看到他。歐美畫師,想替這位名人畫一兩張速寫像也很難如願,據說是因為梅郎羞怯,不願多見生人。

  他於練習本行技藝之外,也勤于習字畫畫。蘭芳寫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畫幾筆疏影橫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他不煙不酒,起居飲食甚有規律,私生活十分嚴肅。對他一舉一動最好獵奇的歐美記者,也都說他沒有沾染絲毫不修邊幅的習慣(Bohemianism),並且和他接談之後,大家都有個共同印象,說他像一個極有修養的青年學者。

  不過蘭芳究竟是一代風流人物,于兩性之間,難免也有佳話流傳。被動的不算,主動的則有他與余派鬚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戀愛故事,這是盡人皆知的。為此蘭芳家庭中也曾鬧倒過葡萄架。那為蘭芳作伐的人,也因此在臉上被抓出個永誌不忘的疤,這些。在蘭芳出身的社會裏,本是賢者不免的事,不必大驚小怪。

  就在這樣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裏,蘭芳在北京一年年地過下去。他的身價自然是與他底唱片一樣,與日俱增。但在他底歌聲裏,世界和中國的政局,都有了滄桑之變。尤其是「北京王」的興衰。短短的十來年內,他看過袁世凱、張勳、曹錕、吳佩孚、段祺瑞、馮玉祥……的此起彼伏。但每個北京王對他總都有著同樣的愛護,蘭芳對他們當然也無心拒客。至於後來人傳說他與二張─張作霖、張宗昌─的特殊關係,則難免言過其實耳。

  歲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終於沖到華北,北伐軍於一九二八年進了北京。北洋軍閥便連根結束了。北京改為北平以後,蘭芳才第一次掙脫了與中央執政者的直接關係,其後他才逐漸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不再受達官貴人們操縱了。

  國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後,蘭芳出國獻藝之舊念複萌,於是乃正式籌備起來。為適應西方觀眾的嗜好;為啟發他們對東方藝術的認識,蘭芳的舊劇需要徹頭徹尾的整理和改編,任務之繁重,自不待言。
  而其中最重要的,卻是要把中樂西譜,以便洋人按圖尋聲。北京大學音樂系的劉天華教授乃接受了這一項繁重的工作。經過一批中西樂家的長期合作,劉教授把蘭芳的幾支名歌都五線譜化了。西皮譜入F調,二黃譜入E調;南曲則譜入D調。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青年梅蘭芳與戲曲理論大師齊如山合影)

不過皮黃唱起來,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節的;也可說是有眼無板吧。如搖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開口前,樂隊的指揮──板鼓師──就掛起了雲板。以雙手打板鼓,隨唱者聲音的高下緩急無定。而唱者也可以儘量發揮天才,不受拍節的拘束,這是平劇上的優點之一,但是五線譜卻無法譜出。還有如平劇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這與五線譜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處,……凡此,劉教授都別出心裁地把五線譜中國化了。然後再用中英文分別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詩人學者名流幾乎全部動員捧起場來。党國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時代反對舊劇最力的新詩人劉半農,都特地撰文為國樂和舊劇辯護。在這一批新舊兩派文藝學人的通力合作之下,這才把平劇眞正的國粹化了。

  經過年餘的籌備,蘭芳終於一九二九年終,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輪赴美了。在上海歡送的也是一時名流碩彥。紐約這邊,由美國故總統威爾遜的夫人領銜,也組織了一個贊助委員會。這時太平洋兩岸人仕都拭目以待這個東方藝術考驗時日的到來。

  沿途經過一番熱烈的歡迎,蘭芳一行,乃於一九三○年二月八日到了這五洋雜處的,世界上第一個繁華的大城──紐約。

  蘭芳抵紐約後,下榻於潑拉莎大旅館(Hotel Plaza)。在這同時期來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歐各國的演員。但紐約的新聞界則對梅劇團較為注意,這不是因為他名震遠東,也不是因為他後臺有美國名流的贊助;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後,梅劇團乃正式訂於二月十七日於紐約百老匯第四十九街大戲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在這紙醉金迷的紐約,這一考驗眞是世界矚目,除卻巫山不是雲,紐約人所見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還高。好多美國親華人仕,在蘭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兩天,那一向自認為是一言九鼎的紐約時報,對蘭芳的報導便吞吞吐吐。時報的兩位劇評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麥梭士(Herbert L. Mathews)對蘭芳在遠東的成就曾加推崇,至於將來在紐約的前途他們都不敢預測。時報並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訴紐約市民說,你們要看東方的戲劇,就要不怕煩躁,看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幾日新鮮空氣……云云,又說梅氏扮成個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臉和兩隻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這顯然是說看了縱橫在海灘上十萬隻大腿還不過癮的紐約人,能對這位姓梅的有味口嗎?哼……

  看這味兒,梅氏還未出臺,這紐約的第一大報,似乎就已在喝倒彩。這一次是蘭芳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當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亂作廣告,在任何場合,他總是謙躬地說是來新大陸學習的。中國藝術雖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卻是中國的末流演員,如演出成績不好,那是他個人技藝太差所致。

  二月十七日晚間,他在紐約正式上演了。這天還好算是賣了個滿座。第一幕卻由蘭芳親自出馬。那是一出由「汾河灣」改編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貴還窯後看見柳迎春床下一雙男人的鞋子而疑竇叢生的故事。在那中國女譯員楊秀報告了劇情之後,觀眾好奇的笑了一陣。

  這是一個丈夫出去十八年還沒有改嫁的中國女子的故事。那穿著個布口袋黃黃瘦瘦的中國女郎們,紐約人是看慣了的。這天晚間他們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個黃黃瘦瘦中國女郎的出現。戲院中燈光逐漸暗下來,一陣也還悅耳可聽的東方管弦樂聲之後,臺上舞幕揭開了,裏面露出個光彩奪目的中國繡幕來。許多觀眾為這一幅絲織品暗暗叫好。他們知道哥倫布就為尋找這類奢侈品才發現美洲的。

繡幕又捲上去了,臺上燈光大亮,那全以顧繡作三壁而毫無佈景的舞臺,在燈光下,顯得十分輝煌。這時樂聲忽一停,後簾內驀地閃出個東方女子來。她那藍色絲織品的長裙,不是個布口袋。在細微的樂聲裏,她在臺上緩緩地兜了個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開始注視她。

  只見她又兜了個圈子到了台口。那在變幻燈光下颸飄走動的她,忽地隨著樂聲的突變在台口來一個Pause,接著又是一個反身指。這一個姿式以後,台下才像觸了電似的逐漸緊張起來。也就在這幾秒鐘內,觀眾才把她看個分明。她底臉不是黃的,相反的,她底肌膚細膩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塗著些三花香粉的臉顯出一個個毛孔來。
(梅蘭芳先生親自示範的京劇指法,雖說是先生晚年時所攝,但其指纖細,作工精湛,當可想見先生青年時之風華)

「她」那身腰的美麗,手指的細柔動人都是博物館內很少見到的雕刻。臉蛋兒不必提了,蘭芳的手是當時美國雕刻家一致公認的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手。

  這時舞臺上的「她」,誠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兩個部分來。然而這露出的方寸肌膚已如此細膩誘人,那未露出的部份,該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樂在臺上悠悠揚揚地播出。「兒的父,去投軍……」他們是不懂,但是聲調則是一樣的好聽。她那長裙拂地的古裝,他們也從未見過,但是在電炬下,益發顯得華貴。

  臺上的她愈看愈貴族化起來,事也難怪,她原是個東方的貴族,相府裏出來的小姐。你看看臺下那一個個呆若木雞,深目多鬚的傢伙,原只是一羣虯髯客和崑崙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華貴,不是良有以也嗎?

  隨著劇情的演進,台下觀眾也隨之一陣陣緊張下去,緊張得忘記了拍手。他們似乎每人都隨著馬可孛羅到了北京;神魂無主,又似乎在做著「仲夏夜之夢」。

  直等到一陣鑼聲,臺上繡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蘇醒過來,瘋狂地鼓起掌來,人聲嘈雜,戲院內頓時變成了棒球場。直至把她逼出來謝場五次,人聲才逐漸安定下來。

  這晚的壓軸戲是「費貞娥刺虎」(The End of the”Tiger” General)。這一出更非同凡響,因為這時臺上的貞娥是個東方新娘。她衣飾之華麗、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台下觀眾之反應為如何,固不必贅言矣。

曲終之後,燈光大亮,為時已是夜深,但是台下沒有一個人離開座位去「吸口新鮮空氣」的。相反的,他們在這兒賴著不肯走,同時沒命地鼓掌,把這位已經自殺了的貞娥逼出來謝場一次接著一次,來個不停。尤其是那些看報不大留心的美國男士們,他們非要把這位「蜜絲梅」看個端詳不可。

  最初蘭芳是穿著貞娥的劇裝,跑向台前,低身道個「萬福」。後來他已卸了裝,但是在那種熱烈的的掌聲裏他還得出來道謝。於是他又穿了長袍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鞠躬。這一下,更糟了,因為那些女觀眾,這時才知道他原是個「蜜絲特」。她們又非要看個徹底不可。她們並苦苦地央求他穿看西服給她們看看。

  須知亂頭粗服,尚且不掩國色,況西裝乎。女要孝,男要皂,穿著小禮服的梅郎,誰能同他比。觀眾們這時更買來了花,在臺上獻起花來,台下秩序大亂,他們和她們不是在看戲,而是在鬧新房,並且還要鬧個通宵。最後還是戲院主人出來,說梅君實在太疲乏了,願大家明日再來,羣眾始欣然而散。綜計這次蘭芳出去謝場竟達十五次之多。

  一對當時在場參加鬧新房的美國夫婦,在二十年後的今日,和筆者談起這事來,還眉飛色舞不止。第二天早報出來後,紐約就發起梅蘭芳熱來,這個「熱」很快的就傳遍了新大陸。
紐市第四十九街的購票行列,不用說是繞街三匝,紐約的黃牛黨也隨之大肆活躍,黑市票賣到二十多塊美金。最初梅劇團的最高票價是美金六元,後來也漲至每張十二元。(這是一九三○年的美鈔!)

  紐約人本是最會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於捧場,蘭芳於二月十七日一夜之間便變成紐約的第一號的藝人,以後錦上添花的事情就說不盡了。他原計劃在紐約獻演兩個禮拜,後又增加至五個禮拜。蘭芳的豔名,這次是從極東傳到極西了。這時他又成了紐約女孩子們愛慕的對象。她們入迷最深的則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麼「攤手」、「敲手」、「劍訣手」、「翻指」、「橫指」……都成了她們仿真的對象。你可看到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內、舞場上……所有女孩子們的手,這時都是梅蘭芳的手。

  有的女孩子們,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幾個鐘頭,最後灑他一下,然後羞怯地逃走的。使我們想到中國古代擲果盈車故事的眞實性。

  紐約更有某名媛為愛慕梅氏,曾想盡千方百計,最後才能把梅氏請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作一宵之談。她因為梅氏這時是三十六歲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為梅郎祝嘏。這時她底心目中,不消說自然是「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了。

  在紐約的五個禮拜之後,蘭芳在美的聲名大奠。以後所到之處,無不萬人空巷,沒有警車前導就不能舉步。他由紐約而華府,而芝加哥,而三藩市、而好萊塢、而洛杉磯,沿途所受歡迎盛況空前。就當蘭芳訪美之行已至尾聲時,美國西部兩大學──波摩那學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學(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乃分別於五月底六月初旬贈予蘭芳名譽博士學位。於波摩那的授予典禮中蘭芳並曾發表過動人的演說。(中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