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作：何懷碩/月照大荒

《驟雨飛霜劍無痕》...........作者：秦小淇

【第二章】寒露侵霜，仇濺血衣(二之四)


無痕拔腿就往回走，夜色靜寂，靜得連一聲蟲鳴也沒有，靜得如無痕心頭的大石，在隱遁中更悄悄加重了份量。

無痕必須要快跑才能停止思考，才能持續相救慕陽白的決心！

忽然，無痕腦海猛地竄進一抹悲憫的神色，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悲憫表情，是誰的？

無痕想不出那樣的神情在哪兒見到過，好像是慕陽白的，又好像是記憶深處裡某一個人的面容，是誰呢？為什麼此時此刻在無痕腦海翻騰如浪！



突地一聲激烈的殺伐聲嘎地響起，一聲蒼老的慘嚎衝破黑夜。

是慕心！

無痕心頭狂跳，猛地就竄進了戰圍，一式長虹落日急急蕩開襲向慕天行的薄刃長刀。

是寒驟！

寒驟緊鎖的眉與被血絲幾乎擠爆的眼瞳撞上了無痕糾結紛亂無所適從的眉眼，兩人當堂一同止住了攻勢，停了殺伐。

「你……」寒驟乾著嗓子出聲，卻不知如何接續地又停住聲浪。

無痕難受地搖了搖頭，他覺得好似望見了內心深處的自己，為了報仇，苦盡了年輕生命。
無痕忍不住彽語：
「我也不想……也不想，但我忘不了慕天放的話，我瞧見了他的墓塚，又瞧見了那話。」無痕哽著聲浪。

「什麼話？」寒驟不得不問。

「他說……」突地，無痕瞬間放聲大吼起來，「我慕天放來這世上二十一載，倒是做了什麼十惡難赦之事！」

好似要借這吼聲，將慕天放的言語吼出記憶的匣子，不再存放；只因存放，會令無痕想起曾經或者可能可以救慕天放一命，還有，想起他曾經的錯殺。



他洛無痕此番下山是來報仇的，怎會反阻了旁人復仇！

他洛無痕此番下山是來了結自身冤仇的，怎還介入了旁人怨仇！

無痕無法不想起自己，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瞧見，寒驟也緩緩地搖了搖頭。

寒驟盯著無痕，無痕也盯著他，無痕想揮劍的決心已息了，而寒驟呢？

「你知道慕天放心口那一刀是我給的嗎？」
寒驟的聲音如惡夜寒風，冷得令人戰慄。

「他最後說的是：就算我這兒子的命，換你這兒子的命，可不可以兩不相欠了，殺戮，該止了吧。」

無痕一顫，但見寒驟緩緩別過頭去，停駐的眼光似在戰圍、似在幽冥。

「你走吧，這場殺戮……」寒驟淡淡地逸出堅澀語句：「早就止不了了。」

望著寒驟再次步上戰圍，再次對上慕天行，慕天行的肩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慕陽白更是渾身浴血，他們全都護著慕天霜！

慕天霜的身上髮梢全沾上了不知是父兄還是敵人的鮮血，眼角閃亮地淌著的，是什麼？

是淚啊！

寒驟猛地望見慕天霜淒切的淚眼，一把刀噹地就被她揮劈在地，使勾的張老二和使劍的柳五趕忙替上，而慕天霜的淚仍舊是落到了寒驟落地的刀上。



無痕已經瞧不清寒驟的神色了，因為他已經退了好遠，這場殺伐與他無關，屬於他自己的殺伐還在搖遠的另一端，可為什麼他似也瞧見了天霜淌下的淚呢？

忽地，一聲悽愴的嚎哭穿破了天際，是男聲渾上了女聲，聽不清是慕天行還是慕天霜，抑或，是兩人一起。

「爹爹！爹爹！」


想是慕陽白終於要氣絕了吧，無痕聽見了慕陽白虛弱卻堅定的語聲。

「請大家停停手，拜託眾位大俠聽老朽一言。」

胡老大奇怪著慕天行這近乎凜冽的語調，忍不住便揮手要其他人暫時停歇。

慕陽白對胡老大投上感激的一瞥，可胡老大自然是哼了一聲，佯裝不屑。而慕陽白卻是露出篤定又欣慰的神色，誠懇地開口說了：

「今日慕家之惡皆是陽白於強龍寨時種下，死於這般的追補撲殺自是不怨，累得陽白周遭眾人，陽白來世定為犬馬以報……」

「爹！」慕天行悲喊，他不須父親為犬馬來報，爹爹給他的十六年歡樂早就夠了，父恩大於天啊，為父罪而死，又當如何！

「行兒，爹爹對不起你們，恐怕，你也要隨爹爹去了。」

「不！」這次換慕天霜悲喚。「爹爹，你不會死，天行哥哥也不會死，大家都不會再死了，霜兒……霜兒……霜兒給眾位大俠叩頭……」

慕天霜說著，翻身便對著寒驟一行人跪地猛叩，叩得滿頭是血，她滿嘴說著：

「求求你們饒過我爹爹吧，爹爹這幾年洗新隔面，廣為善施，就是要彌補當日罪過，為眾位無辜死傷的人贖罪呀；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爹爹的屠刀早已放下，求各位大俠彿菩薩，大發慈悲饒他一命吧，讓他繼續為人造福，為來不及立功德的冤魂立德立名，拜託，拜託大家……」

慕天霜哀傷的請求終止在雷老六的足下，這雷霸新婚的妻與未出世的孩兒全死在滅莊那日，還有雷霸的親兄弟與娘親，一夕之間，雷霸什麼都沒了，舉目無親，一雙眼更傷得幾乎要瞎了，他怎麼會放過強龍寨一兵一卒？怎麼會放過！

「別說要放了慕陽白這老賊，連妳，所有慕家的命脈，我雷老六一個不饒！」

「不！不行！」慕陽白喘著氣，大聲說道：
「霜兒，霜兒不是慕家的人，霜兒是強龍寨惡行下無辜冤魂遺下的孩子，她不該……不該為強龍寨擔罪，你們要饒她……要……要……」

「爹爹你別要說了！」
慕天霜哭喊地抱住了慕陽白，眼看爹爹已將氣絕，掛心的仍是她慕天霜啊！

「慕老賊你別枉費心機了，想我們留你一脈再來個為父報仇麼？別癡心妄想，以為留個女人我們兄弟會肯、會疏忽？」使勾的張老二惡狠狠地說。
「告訴你，我們一個也不留，好叫你死得瞑目！
」
慕陽白聞言，更是掙扎地喘息哀求著：
「不……，霜兒……霜兒是受……受害者……武林債令是尋仇……　你們殺了我是替她報仇……所以……所以不可以傷害……不可以傷害……」

慕天霜忽地翻身又直直跪落地上，舉天發誓，打斷了慕陽白的未竟之語。
「我慕天霜在此指天立誓，生為慕家人、死是慕家魂，慕家的一切慕天霜自然能……」

慕天行猛地掩住天霜開合的唇，又悲又怒地低喝：
「爹爹的遺願也不顧麼？阿放要妳去贖的晴雪姑娘呢？還有哥哥最愛的白陽樹，妳不是說……要替哥哥照顧它嗎？怎麼……怎麼能說這般兒話……」慕天行泣不成聲。

「去！咱聽不下去了！」最小的葉重呼喝地怒吼著。
「管你慕家什麼狗屁倒糟事兒，咱要殺就要殺，沒得商量！」

葉重說著回頭就對自家兄弟拱了拱手，說道：
「咱葉重要再殺了，眾位哥哥們不動手的就一旁休息去，看我葉老七手戮滅莊仇人！」

葉重說的細長的窄刀一劈便往慕天霜額頭竄去，慕天行橫刀一擋，使勾的張老二趁勢一式「回天伏地」揮出，正中慕天行下盤，慕天行立足不穩頓時下跌，眼看就要跌向正等在下面的柳老五的劍上。


慕天霜怒劍一橫，正解了慕天行之危，可雷老六的拳已毫不客氣地擊中慕天霜後肩，慕天霜悶哼一聲，劍花一轉，不解自己之圍，倒是直直將劍遞到慕天行身前，擋下葉新和葉重兩兄弟的雙刀夾攻，而雷霸的拳又已挾天劈地地轟來。

說時遲那時快，慕陽白猛地虎吼一聲，爆起最後氣力撲向雷霸，此起出雷霸意料之外，猛地回掌一招「拱佛拜天」擊向慕陽白。

慕陽白避無可避，一咬呀便轟然受了那掌，終於，在慕天霜和慕天行哀慟的淚眼裡，慕陽白即將走至生命的盡頭了；在氣絕之前，他卻忽地雙手憤力捧住雷霸雙拳，緊緊地細說：
「放了霜兒，霜兒不是……」

雷霸被那樣忽然緊窒又忽然冷卻的手溫駭了一下，愣在當場，連慕陽白最後的話語也凝進了心！

一旁的寒驟好似找著什摩希望似的，竟是連忙回頭，猛地抱住向下滑落的慕陽白，顫聲問道：
「六叔，他說什麼？慕老賊他說了什麼？」

雷霸緩緩搖了搖頭，他不想說，心頭不想再戰的意念過強，逼得他只得很快地再次掄拳加入戰圍，才能抑下。

遠遠的，不知何時，無痕的眼濕了，他無法說服自己出劍相救，卻又無力逼迫自己離開。

雖然戰圍離得他夠遠，但復仇嶺的學藝早令他練就如鷹般銳利的雙目，他仍能清楚地望見慕陽白倒下，望見慕天行身上一線線地被戮上血紅的傷，在黑夜裡迸出最絢爛的血花！這場殺閥，在他眼前血淋淋地上演。

殘酷地上演！

而寒驟呢？無痕好似看到與天霜纏鬥的寒驟雙眼是緊閉的，連他的刀心，抑都是緊閉，所以每一刀都緊窒得可怕，壓得無痕幾乎崩潰！

該死的自己為何無法揮劍相救！

無痕怨得幾乎想拋劍就走，可為什麼他的腳步竟這般沉重，無法移近那戰圍，亦無力離開這戰緣！

誰來阻止這場殺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