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6 19:20:23豬肉

《畫眉》 典心 (十二)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麽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裏,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淒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製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

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豔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爲,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裏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闆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闆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症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裏的孩子,活潑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著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爲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後,開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著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裏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著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著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湧。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裏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准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鋪。

  這裏地段極佳,店鋪裏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嘗嘗鄰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著客棧老闆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里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著她的手藝,能熬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致的菜肴,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出鮮美的吃食。

  只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鋪的主人,不肯將店鋪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鋪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幹休,她頂著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著額上的汗,先望瞭望萬里無雲的晴空,接著才轉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裏擺著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致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闆,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著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從鼻子裏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闆,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著煙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著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

  「陳老闆,我租下您的店鋪,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

  「一個女人,學男人做什麽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爲然的看了她一眼。

  「沒人規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畫眉輕聲答道。

  「是沒錯。」老人咬著玉煙嘴,冷笑一聲。「但是,要我跟個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連連冷笑。

  畫眉等著那陣冷笑結束,才慢吞吞的問:「陳老闆是不敢?」

  老人一僵,幾乎要跳起來。

  「誰說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爲什麽不肯將鋪子出租給我?」

  「因爲妳是個女人!」

  「所以,陳老闆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從容問道。

  老人握緊煙杆子,氣得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他氣惱了好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畫眉,半晌之後,突然又露出狡詐的笑。

  「關於那間鋪子啊……」他坐回原位,又開始吞雲吐霧。「我剛剛決定了。那間鋪子我不租了。」

  畫眉微微一愣。請求數次未果後,她這次用了激將法,想激得這個老人家,願意將店鋪出租,但是老人剛剛那一笑,卻讓她心生警惕。

  「柳寡婦啊,妳聽好,那間鋪子呢,我決定只賣不租。」老人得意的笑著,再度敲了敲煙杆子。「價錢呢,嗯,五千兩好了。」

  即便是教養良好的畫眉,這會兒也變了臉色。

  「陳老闆,就我所知,那間鋪子就算要賣,頂多也值三千兩。」這根本已是刻意爲難。

  「是沒錯。但,我賣妳,就要賣五千兩。」老人哈哈大笑。「怎麽樣,不是老子不敢跟妳這娘兒們做生意,而是妳沒膽識,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著。

  「既然陳老闆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打擾了。」畫眉臉上不動聲色,小手卻捏緊了手絹兒。她慢慢走出銀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上在外頭等待的涼轎。

  五千兩。

  她沒有五千兩。

  就算真有五千兩,她也不會爲了賭氣,花五千兩去買那間店鋪。

  雖然說,要開餐館,也不是非那個店鋪不可。但是她勘查過,其他合適的店鋪,都距離太遠,要負擔的風險與成本,都比首選來得高。

  看來,她非得放棄那間店鋪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日光炙熱,畫眉坐在涼轎上,一手輕撐著下顎,靜靜的思索著。

  她得再重新評估一次才行。

三天之後,消息傳進畫眉耳裏。

  那間店鋪賣了!

  她又氣又惱,猜測買主肯定是個男人。

  那個視女人如敝屣的陳老闆,說不定是爲了擺脫她,抑或是爲了嘲弄她,恰巧另有買主上門,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鋪給賣了。她真想問問,那個買主是花了多少錢,買下那間鋪子的!

  只是,氣惱過後,她又很快的恢復冷靜。

  話說回來,這說不定會是個轉機!

  店鋪的擁有者改變,代表她若還租那間店鋪,要拜訪求見的物件,也就跟著改變,再也不是那個冥頑不靈的陳老闆。

  她仿佛看見一線曙光,盡速出門,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棧,將來龍去脈告知老闆娘,再請老闆娘好好的「調查」那位新買主是什麽人,有什麽背景。

  老闆娘神通廣大,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就把新買主的來歷、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間店鋪的新買主,是赤陽內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風,在畫眉到達赤陽城的前幾個月,才開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貨物轉運這類生意,與異邦往來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驚雷,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的商行遍佈城內,生意作得極大。

  不僅如此,這個富豪還神秘得很。

  衆人只知道,他姓風,手上的資金驚人,雖然是商場中人,但他卻深居簡出,至今沒有幾個人曾經親眼見過他。

  關於他的傳聞不少。

  有人說他年過七十,已經身染重病。

  有人說他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

  有人說他脾氣古怪,身有殘疾。

  畫眉聽完之後,沈思了許久。

  她高興得太早了。一個古怪神秘的富豪,說不定,會比陳老闆更難應付。只是,這些傳聞還不足以嚇退她。

  第二天,她選了清晨時分,氣候較涼爽時,登門求見。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門房委婉的說道,任誰一聽,都會曉得,這只是推託之詞。那個神秘的富豪,並非不在宅邸裏,只是不肯輕易見人。

  碰了這個軟釘子,畫眉只是笑了笑,禮貌周到的謝過門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轉身離開。

  這並不是放棄。

  只是,她想到一個辦法。

  那日之後,畫眉就開始籌劃。

  她先去拜訪那些曾見過風老爺的商家,憑著她的溫婉多禮,以及多年以來,在商場上磨練出的進退應對,輕易就問出,這些商家見著風老爺時,是談了什麽、吃了什麽、喝了什麽。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風家,並不是求見,而是端了漆盤,裝著四樣精致小菜,親手送給門房。她將話說得婉轉好聽,說區區薄禮,只是要答謝門房昨日的照顧。

  不只如此,她還費心打聽,查出風家的管家是誰。接著,再找對門路,一圈又一圈的將禮送進去裏頭,一一打點妥當,才拜託管家能說說好話,讓她見著風老爺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管家吃了幾次畫眉送來的可口小菜、精致酥餅,自然也不好再拒絕。況且,他又瞧見,這溫婉美麗的寡婦,已經懷胎七月,還要四處奔走,也起了惻隱之心,終於在畫眉的請求下,一口答應,要爲她安排。

  幾天之後,畫眉再度坐著涼轎,來到風家。這次,她不再被拒於門外,而是被管家延請入內,大大方方走進了風家。

  從眼前的廳堂院落看來,風老爺的富有,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富家的廳堂院落,有著各地的特色。

  跟赤陽城相比,偏北的鳳城宅邸占地廣闊,氣勢恢弘,厚壁高牆,龐大、嚴實、封閉。而最南方的赤陽城,庭院規模較小,卻樸素淡雅,精致靈秀,小橋流水,通透、開敞、小巧。

  而眼前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見過最精致優美的建築。

  庭園裏綠意盎然,叠假山、鑿泉池、栽花植樹、點綴盆景。而大廳的門,正對著庭院,將一園美景盡收眼底。

  大廳面闊五廳,除了主廳之外,各有兩小偏廳。

  主廳之內陳設奢華而舒適,前爲落地長窗,後爲白色屏風。較爲不同的是,主廳用細密的竹簾,隔著兩個部分,前頭是兩套客椅,一張雲石客桌,而竹簾後方隱約可見,是一張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個人正半臥著。

  不等管家暗示,畫眉已經猜出,竹簾後的人是誰。

  「風爺,日安。」她在竹簾前福身,長睫垂斂。「打擾風爺休息,還請風爺見涼。」

  回答她的,是一陣沈重的咳嗽聲。

  竹簾後身影晃動,飄出茶的香氣。透過竹簾縫細,她隱約瞧見,小廝端了熱茶來,還爲主人蓋妥毯子。

  咳嗽聲沒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雙肩聳動,身形似乎有些佝淒。她眼前所瞧見的,印證了那些傳言,這位神秘的富豪的確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會兒之後,竹簾後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竹簾後的那個人,正在瞧著她。

  半晌過後,他開口了。

  「妳姓柳?」他問,聲音比尋常老人更嘶啞。

  畫眉淺笑點頭。

  「是。」

  來到赤陽城後,她自稱是個寡婦,衆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簾後又傳來嘶啞的聲音。「我聽說,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間店鋪,用來開餐館?」他咳了幾聲,像是連說話也吃力。

  「是。」

  竹簾後的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看妳的樣子,懷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說?」

  「生意是不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