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6 19:22:16豬肉

《畫眉》 典心 (十三)

 
  「妳生孩子的時候,那間店怎麽辦?」

  「我租金會照算給風爺。」她從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我會訓練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裏,也不需歇業。」

  「那個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簾後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著。「要開餐館?餐館……」

  「還望風爺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說道,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讓我瞧瞧妳的手藝。」

  「風爺想嘗嘗什麽?」畫眉微笑問道,心裏卻隱約明白,這個男人爲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迅速崛起。

  這個男人,也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還在盤算,考慮是否要將店鋪租給她。開口要測試她的廚藝,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測,除了租金之外,她還能帶來什麽額外的附加利益。

  竹簾後沈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乾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麽?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裏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著畫眉離開大廳,在精致的庭台樓閣間,循著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裏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乾淨。然後,再挑選乾貝,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爲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裏,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紅燙的煤炭,只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乾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著木杓,守著那一鍋乾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乾貝粥。不只是因爲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是因爲,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乾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後,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來考她的,就是乾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著乾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裏米粒熬得軟糜,乾貝也化爲細絲,她只添了些許海鹽調味,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回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臥著,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臥爲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隻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乾貝粥。

  那只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復原,但是終究無法恢復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後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象,這人是遭遇過什麽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麽嚴重的傷。從這點來猜想,或許,他佝淒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楊上,喝了一口乾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擡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著那男人佝淒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鋪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麽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發,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只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鋪,另外還有個條件。」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麽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裏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後就離開,也不曾再見過那個神秘而佝淒的男人。

  餐館方面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鋪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徵了幾個跑堂的,只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鬧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只要是嘗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裏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盤子裏,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闆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産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采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回頭囑咐車夫,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接著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夫去收貨。

  不過,爲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回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出了什麽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裏,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擰幹送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爲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著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嘗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麽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里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著臉回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麽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足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麽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麽!」大廚怒氣衝衝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住著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裏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子裏,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薑、香茅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醃制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著。」

  管家這才轉憂爲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著奴僕。「快快快,快去買回來,再讓大廚試試。」

  奴僕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著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不必客氣,我只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面前,接著就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麽?」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別只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裏,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麽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別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瓷盤是全破了,還是只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著。

  「只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麽,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幹眼淚。「妳先回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著畫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著奴僕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心裏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及精准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僕們,根本沒這類經驗,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麽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難以賓主盡歡……

  她默默想著,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瞧見廚房門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淒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他大概已經站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後的眼,緊盯著眼前的畫眉。「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爲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回答。

  「有。」

  黑紗後的眼,仍舊看著她。

  「那麽,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麽生意?」她長睫掀擡,望著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妳銀兩。」

  畫眉只考慮了一會兒。

  「好。」能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著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麽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著:「關於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麽,只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