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08 20:12:18瓜瓜

只有稀飯的早晨 楊寒 《明道文藝》2015年5月號

只有稀飯的早晨 楊寒 《明道文藝》2015年5月號

他清晨五點多起來,是非常寒冷的冬天早晨,但因為被子蓋了幾十年早就硬得彷彿豆乾似的,一點都不暖和,加上老人家睡眠總是淺了些。
所以,他在非常寒冷的冬天早晨醒來。先動了一下穿著襪子的腳指頭,皮膚皺巴巴的手指頭也有些不靈活的趨向,而且這種情況似乎越來越嚴重了,他拉開縫了好幾個地方的破舊蚊帳,坐在硬木板的床緣旁邊,靜待年老身體的血管或肌肉、細胞什麼地也稍微清醒能夠勉強維持日常生活的機能。
眼睛稍微能適應房間裡的光線了,晦暗不明的冬晨陽光像浸過墨水顏色似的,或者說類似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的舊抹布那樣灰沉沉的光線透過積滿塵埃的窗玻璃照射進來。雖然他年紀大了點,已經八十幾歲了,而且因為兩年前的肺炎讓他肺部組織有些纖維化的現象,走路呼吸總是不太順暢,但眼睛仍然看得非常清楚低矮的小房間裡,最貴重的家具是一台表面烤漆生鏽的白色單門電冰箱,電冰箱運轉的聲音非常吵雜,大概壓縮機快壞了吧?
他想,就像老人家的心臟,用了幾十年,什麼時候該報廢也不知道!但如果那冰箱還能多用幾年就好了,雖然會漏水,冷藏的溫度也不夠,但反正家裡也沒什麼真正貴重的食物會怕壞掉,新鮮的雞啊,鴨的或者魚、肉通通沒有,頂多就是開過麵筋罐頭、肉醬罐頭或豆腐乳之類的。
但有冰箱總是比較方便的。
至於房間裡的電視機早就壞掉了,這倒無所謂,他覺得反正自己已經老得對這世界失去了任何興趣,電視機就讓它像一隻安靜巨大的墨色眼睛繼續待在那裡。除此之外,還有兩條吊衣服的尼龍繩,上面吊了一些他能穿的衣服,一個裝廚具的塑膠架子和一張擺著小型卡式瓦斯爐、一個老舊電鍋,此外還有堆疊許多鍋具、碗盆的餐桌。
當然房間裡還有很多東西。
堆疊綁起來成捆的舊報紙和雜誌,同樣捆起來的硬紙盒,用尼龍袋裝的滿滿的保特瓶和空鋁罐,被丟棄的三十公升裝油桶……
有作家曾指出,一個人的家屋布置不但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也能夠看出他的職業,因為家屋就是身體的延伸,如果這樣的論點能夠得證。從這些堆放在小房間的東西看起來,這個獨居的老人家是一個資源回收的工作者。

老人家的身體似乎能稍微靈活運動了,但也不過就是一般八十幾歲老人那樣的程度而已。他緩慢如慢動作的默片那樣從床邊撐著膝蓋站起來,走到廚具塑膠架旁邊,彎腰打開了一個橘色的塑膠桶子,桶子裡有一個質料比較厚的塑膠袋,老人拎了起來,那是一個印著「冬令救助」的濁水溪米包裝袋。
但現在包裝袋裡只剩下三十幾顆米粒。
老人皺著眉頭把米粒倒進鍋子裡,然後因為預期屋外會更冷,所以發抖縮起了脖子,提著鍋子走出房間,到屋外的水龍頭洗米--因為棉被不夠暖,他是穿著外套和厚褲子睡覺的,這倒讓他免去穿外套和外褲的過程。

老人把米洗好,裝了煮稀飯適量的水回到房間。把鍋子放進電鍋,按下加熱的開關。
電鍋的紅色電源燈亮了起來。
他彎腰打開電冰箱,冰箱裡空無一物,如果仔細看的話,大概還有一葉枯黃的小白菜,可能哪次冰青菜在冰箱的時候,不小心從塑膠袋裡掉出來的,就一直被遺忘在那邊,還有幾滴黏固在冰箱底部的醬油或菜渣,暗沉的顏色看起來有些噁心,但老人心想要把它清乾淨也非常麻煩,於是就一直保持著那個樣子。
老人關起冰箱的門,注意到餐桌上一個洗乾淨後,空的麵筋罐頭。想起了昨晚就把家裡最後一個罐頭吃完了。
「啊!今天只剩下稀飯可以吃了。」這是老人起床後第一句話。房間裡當然沒有其他人可以和老人對話,這句話不過是老人家自己的感嘆罷了。
老人家他拎著一只空碗走出房間,在屋外的水龍頭接了一碗自來水,小心翼翼地端進來,打開電鍋的鍋蓋,把那碗水倒進原本就沒有幾粒白米的鍋子裡。乾淨如白玉的米粒在水波中浮沉,老人再度蓋上電鍋的蓋子。
已經是冬至了,下一次政府或鄰近廟裡的冬令救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他想,除了一袋白米外,至少有幾個罐頭或麵線的。

老婆子死掉那天,家裡也只剩下一碗份量的白米。

那也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季早晨。他的肺炎剛好,仍不時在蚊帳裡咳嗽,老婆子四點多掀開蚊帳醒來,發現蚊帳裂了一條大縫。
「難怪你會睡不好。」老婆子雙手捧著那裂開的蚊帳一角,喃喃對他說道:「你看,裂開了!昨晚有蚊子飛進去。」
「要不……就換一個新的吧?」他躺在床上,用長滿老人斑而且枯瘦的手腕掩著嘴巴,不住咳嗽。
「我們哪來的錢啊?」

老婆子起身探了一下那個橘色的米桶,她對丈夫說道:「只剩下一點米了,還得去買!」她把剩下的米倒進鍋子裡,拿出去外面清洗。
(他們總是在一早就用電鍋煮好一整天的稀飯,這樣一來午餐和晚餐只要吃冷掉的稀飯就好了,可以節省下不少電費……

老婆子煮了稀飯,然後看了一下原本放罐頭的地方,罐頭已經吃光了--冰箱裡也沒有豆腐乳或肉鬆之類的配菜。
她關起冰箱的門,幽幽地說:「我們窮得只剩下一鍋稀飯了。」
「昨天不是賣了五金和廢紙有賺一些錢嗎?」
「一百五十二元,連買一包米的錢都不夠!」老婆子算給他聽:「最便宜的小袋裝米也要兩百二十元,而且那種米比較貴……不如買兩百六十元的,份量比較大,至少能吃上兩個月。」
老婆子去拿了裝在鐵盒子的針線--那個紅色鐵盒子是十幾年前鄰居嫁女兒時的喜餅盒子,因為褐色繡斑彷彿蜥蜴似地爬滿了鐵盒,幾乎看不出喜氣洋洋的紅色了。
「去年冬令救濟的時候,鄉公所不是給了兩千元?」他說:「冬令救濟時也會發米的。有時候一些單位還會給棉被,我們可以把棉被賣掉。」
「也不知道今年有沒有。你知道政府只會叫窮,什麼大工程一直蓋,就不會顧及到我們老百姓的死活……」老婆子抱怨了一句,戴起老花眼鏡並且打開日光燈,在慘白的燈光下縫補蚊帳。
「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他說,但政府究竟有什麼難處,他卻也說不出來。
「今天我會比較晚回來,總得多撿點東西去賣……然後繞到遠一點的量販店看米有沒有特價,如果錢夠的話,我們明天就還有飯吃。」老婆子說:「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喝西北風吧?」
「我今天也出去撿吧!」他說。
「你病剛好,還是休息吧!」老婆子沈默了一下子,她說:「我們實在沒有錢看醫生了,連健保費都是拖欠著……」她的語氣並沒有特別哀傷,但這樣的談話內容讓他們難免覺得自憐。
老婆子隨便吃了半碗非常稀薄的稀飯以後,囑咐他如果有食慾就多吃點。然後她拖著一輛撿來生鏽的白鐵製菜車離開家門,出門去撿廢五金和廢紙掙點錢去了。
然後老婆子那天走得特別遠,連同那輛白鐵製的菜車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她在一處國小附近的十字路口被一輛貨車輾過,和裝滿廢紙的生鏽白鐵製菜車一同支離破碎……

老人家回想著兩年前的事。
然後翻牆上的日曆,這兩年來政府、寺廟和其他單位冬令救濟的時間他都牢牢記住了,他注意到距離上次鄉公所冬令救濟的時間已經一年又一個月十天。他轉頭看了空的米桶一眼,想等一下出門撿廢五金時,也許該拿著清寒證明順便到鄉公所去問問看。
他吃過了一碗像米水似的白色湯汁(那可能根本不能稱之為稀飯),然後就出門了。
天氣真的很冷,風颼颼刮過他的耳殼和手指血液循環不順暢的地方讓他覺得更加難受。他拖著一輛褐色的平板推車往鄉公所走,請在鄉公所附近下棋的老人幫忙看管那輛推車以後,才忐忑不安地拿著清寒證明去詢問辦事的人員。
鄉公所他來過幾次,也清楚應該找那個看起來胖胖的中年男人詢問,那個人總是穿著水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西裝庫,說話時臉頰的肉會不時抖動。
老人家很熟悉這個人,但他對於「官」仍然感覺到有種莫名的害怕--他探頭向櫃臺內詢問了那個幾個月不見看起來更胖的中年男人:
「請問,我有清寒證明,今年的冬令救濟……」
「咦?啊,今年的冬令救濟過了啊!你沒來領?」中年男人接過老人家手中的清寒證明,然後在電腦裡找到了今年冬令救濟的名單,利用搜尋功能想找老人家的名字。
「嗯?什麼時候?」老人家有點慌恐。
「上個禮拜啊!」中年男人推推眼鏡說道:「我找不到你的名字,可能漏掉了。」
「那怎麼辦?有沒有補救的辦法?」老人家急得快要哭出來。
「沒辦法,東西和錢都發光了。你要叫你們鄰長明年記得提醒你們。」男人把清寒證明丟在櫃臺上,示意老人家拿回去。
「可是我、可是我……」老人家不知道該不該把證明拿回去。
「我們都是依法行政的,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啊!」男人低著頭注視電腦螢幕,不再理會櫃臺前的老人。

老人看了那中年男人好一會兒,終於把清寒證明那張紙小心翼翼折好,放進灰色的外套口袋裡。
他走出鄉公所這看起來相當巨大氣派的建築物,抬頭看著淒冷的天空:
「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
他想,但政府究竟有什麼難處,他卻也說不出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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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此文時,將近一兩三年前?
當時.....非常喜歡馬逵斯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