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三《封界》—

「抓到了！就是他！」「就是這傢伙企圖行刺乾坤侯！」「好傢伙！竟敢行刺乾坤侯！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走！跟我們見王去！」四名渾身濕透但不失矯健的大漢，揪著一名衣衫破爛、不修邊幅的男子來到界王面前。

「吾王容稟，方才就是這人掀起巨浪，意欲加害乾坤侯！」四名大漢將刺客推倒在地。

「嗯。」睥睨刺客的雙眼，使界王威嚴的面容更顯冷俊，當然也就更意味著刺客的死亡。「汝是何人？行刺乾坤侯意欲何為？」黑髮的王心底冷哼著，薄薄的唇迸出不帶感情的話語。刺客是誰根本無關緊要，因為，凡是不利於殤弟者——死！

「呵哈哈，要殺便殺，裝模作樣地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作甚？」刺客站起身昂然道。

「唔，是汝！」界王聽得熟悉的聲音，目光駐留在長髮被蓋、鬍髭橫生的臉上。

「沒錯！吾正是被蟻天那廝奪去一切的…。」話未竟，刺客已結結實實地受了身旁衛士的一拳。

王侯中有些人對毆打刺客的舉動並不表贊同，但說實在的，他們的心裡仍感到舒服多了。畢竟那刺客直呼乾坤侯名諱已是失禮，竟然還敢得寸進尺地把「廝」這個字加於乾坤侯的名字之後！

震巽侯喝道：「度半生，汝可知汝能活到現在，全是因為乾坤侯的寬宏大量？」

「咄！好個寬宏大量！好個寬宏大量啊！要吾一無所有的活在這個世上！……啊！蟻天？汝來得正好！受死吧！」名喚度半生的刺客見海殤君走來，突然像著了魔似的，直向海殤君襲去。

海殤君陶然於梵天的笑語中，對身外事物根本無心，只不過王船裡既傳出抓到刺客的消息，不願界王為己之故多添殺孽，這才攜著梵天過來看看。誰料，才剛登船，刺客已在眼前！海殤君聽其聲息，便已知來人武功並不高明。左手羽扇輕揮，僅是將刺客送回界王面前，並未傷及對方。

「蟻天…汝…」度半生惡狠狠地瞪著海殤君，「別以為汝不殺吾，吾就會原諒汝…因風過的命只能用汝的血來償…」度半生說著突然撲倒在地，聲嘶力竭地慟哭起來。「過兒啊，吾真沒用，苦練了三年的『白練如龍』，竟連對方的衣袂都沾不著，何時吾才能為汝報仇…汝怎麼就這麼丟下吾，自己先去？難道汝嫌吾是個老粗？還是嫌吾哪裡虧待了汝？…過…兒…」

在場諸人盡皆愕然，這不久前還逞強鬥狠的魁梧漢子，現在竟然嚎啕大哭得像個孩子！

江湖路，快意恩仇爾，有人索命實屬自然。但梵天卻發現：海殤君在聽到「因風過」這名字時，眼眸竟低垂了一下。這是海殤君真正介意某件事情時慣有的神情啊！

因風過？海殤君尋思：是上次「封界大典」時在吾懷中逝去的女子？那麼，他應是度半生囉？怎麼會是現在這個模樣？海殤君慨然道：「度半生，汝若真想殺吾，就隨吾來吧！」

好友？梵天向前半步，擔心寫在臉上。

「沒事的，吾去去就回。」海殤君說著，帶著度半生，化作一道藍光遠去。

＊ ＊ ＊

「呔，早依吾的意思將度半生殺掉不就沒事了！」震巽侯見海殤君離去後忍不住道。

「愛卿不可魯莽。」界王道：「殺了他事小，讓殤弟愧疚事大。再說，因風過會在『封界大典』中喪命，確屬無辜啊！」

「王說的是，」艮澤侯附和著說：「更何況因風過還是在乾坤侯懷中斷氣的，也難怪度半生誤會！」

談論中，界王注意到梵天一直望著海殤君離去的方向不動。

「梵天，殤弟沒跟汝提過這件事嗎？」界王問話時狀甚親暱，心底卻有著那麼一絲絲的快感。

梵天略搖搖頭。搖頭的意思有一小部分是表示的確不知此事，可絕大部分卻是因為界王的語調令自己不太舒服。

「在實界，每隔三年就必須舉行一次『封界大典』。」界王解釋著說：「所謂『封界』，即是藉由某種儀式去馴服鎮守在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等八個方位的神獸，使得神獸能為吾等所駕馭，幫助吾等維持整個實界力場的均衡並阻止外界邪氣的入侵。」

「沒錯。」震巽侯搶著說道：「馴服神獸的過程無疑是危險的，這不僅是因為神獸的反噬性強，最可怕的乃在於神獸根本就是不具實體的鏡像！」震巽侯說著眼神轉為溫柔：「不過也因此才顯得出巽的重要…。」

「巽？」梵天起初不解震巽侯言下之意，然而當他再看到坎離侯、艮澤侯臉上也閃過一絲相同的溫和表情時，他突然明白了。八個方位，八種力量，四位以八卦為名的侯爺，…哈哈！原來如此！原來是如此！但是為什麼？只不過是領略一件再平常也不過的事情，自己心中竟然有這些許的落寞？

「汝知道了？」坎離侯看著梵天的表情，不願梵天多作猜想，遂關懷的問道。

「嗯。」梵天道：「『坎離侯』實際上是兩個人吧？一為坎，一為離。一者水之力，一者火之華，看似相剋，卻又相依，虛虛實實怎分？」唉，連梵天自己都沒察覺的一聲輕嘆：那麼，汝呢？汝是乾？還是坤呢？是坤吧？因為界王說過汝能使用坤力。那乾又是何許人呢？

梵天急於擺脫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悵然感受，於是開口問道：「因風過與『封界大典』又有何關係呢？」

「因風過與度半生本是一對璧人，但機緣巧合，因風過在上次的『封界大典』中，被獸性大發的神獸所傷，殤弟趕去救治時，已回天乏術。度半生看到因風過倒在殤弟懷裡，便是非不分地責怪殤弟見死不救，每每尋釁報復。吾屢次欲將此人殺之，但殤弟總為他求情，這才引出今日之事…。」

梵天未待界王說完，便化為金光一點，追向不久前藍光隱去的方向。

＊ ＊ ＊

風急。如波浪般起伏的，是這茫茫草原，也是海殤君與梵天的思緒。

海殤君望著度半生含笑的屍首，靜默。

而梵天站在海殤君的身後，陪著靜默。

「如果沒有遇見汝的話，」海殤君道：「吾只怕也跟度半生一樣，沈淪在復仇中，至死方休。」

心，被什麼抽了一下。梵天想起初次見到海殤君時，那抹藍裡的哀切。

「不，不會的，」梵天勸慰道：「好友本是豁達之人。」

海殤君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吾是真心希望度半生活著，只因為人海中或者還有誰可以撫平他的傷痛。」海殤君羽扇緩擺，輕道：「可是吾卻沒法對他說出這樣的理由。因為吾自己也不相信，如果哪一天汝不在了，吾還有這份心思活下去。」

「海殤君…。」感受到海殤君真摯的情義，梵天略傾身，頭輕輕地靠著海殤君的肩。

到此時海殤君才發現自己的迷糊！梵天一身的濕衣，都還沒換下哪！急急攬著梵天，向自己的侯邸飛奔。

呵～看到海殤君略顯惶急的模樣，梵天臉上不禁浮起笑意。

梵天…吾，並沒有汝所想像的那麼豁達啊！

＊ ＊ ＊

夜闌人靜，梵天與海殤君就著一點燈花對奕。

海殤君盯著輕拈棋子的梵天，考慮著到底要不要改個時辰再下這盤棋。因為，光是一句「好友，輪到汝了」在約莫盞茶的時間裡就說了三次。看得出來，梵天—有心事。

「梵天…。」海殤君欲言又止。

「嗯？」梵天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這棋…。」海殤君等著梵天自己發現。

「嗯，如何？」梵天顯然沒發現自己這步棋走得「空前絕後」。

「吾不知…汝的兵除了深諳攻城掠地之外，還是個絕佳的突擊砲手…。」

「啊？」梵天低頭觀視才起手的那棋，紅暈瞬間撲上雙頰。可不是？自己的小兵大顯身手，搖身一變學起炮的身段，出其不意地飛越敵陣直抵將軍府外，大有擒賊擒王、將軍抽車之勢！
「唔…」怎麼會把兵看作是炮了呢？梵天一時語塞。

海殤君笑問：「好友心中無棋耶？」

無…棋嗎？梵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乾」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一直在心中縈繞。以往和海殤君下棋時，紛亂的思緒總會漸漸歸一，不論是多麼令自己感到心煩的事，總是因著海殤君的輕語淺笑而化了開去。但今晚，念著、想著，居然就忘了棋！

「好友因何煩憂呢？」海殤君道。

「……」啊！吾…問不出口。

見梵天不語，海殤君只是笑笑，轉身回房。

「啊？好友！」梵天見海殤君往內堂走去，情急之下叫喚出聲。

「何事呢？」海殤君略停下腳步。

「呃…吾，沒…沒事。汝，汝先安歇吧。」


海殤君離去後，正殿裡只剩梵天一個人。

吾不想汝離開的……從不知道，要把汝留在吾身邊是這樣困難！因為汝總在吾身後一步之處，守著、候著，讓吾心安得忘掉紅塵紛擾、讓吾忘情得以為汝與吾是……。對實界的汝，吾是一無所知啊，汝的心是不是仍在某處流亡？吾問不出口，「…吾問不出口呀。」

海殤君手裡拿了件雪白輕裘，才進正殿，就看見梵天一人踽踽踱著方步，走近些，才聽得梵天的自言自語。「問不出口什麼？」

「海殤君！」梵天吃驚轉身，正讓為自己被上雪白輕裘的海殤君團團裹住。未發一言，梵天臉上的表情，已因看見海殤君折返而鮮活了起來。

「呵，看到吾這樣高興嗎？」海殤君邊說著，邊幫梵天繫上暖裘在頸首部分的帶子。

「不，不是…」梵天臉紅，趕忙否認。

「不是？那，是不想見吾囉？好吧。」海殤君忍著笑道。

「不是的，吾不是這個意思！」梵天趕忙扯住向後移步的海殤君，手緊緊地拉著海殤君身上湛藍輕裘的同時，卻又驚覺自己的失態，搪塞道：「吾…吾…吾不要穿白色的，吾要汝身上這件藍色的……。」

啊？什麼呀？海殤君聞言再也止不住笑，這真是他所聽到過最為生硬的一次話題轉移。然而，這不也正是他如此鍾情於梵天的理由之一嗎？梵天欲蓋彌彰的「真」，長久以來一直溫暖著自己的靈魂啊！

梵天面現委屈，自己那麼認真地思考著好友的事，而好友卻只是縱聲長笑？

「失禮了，是有關吾的事吧？」海殤君笑意微斂，將自己藍色的被風為梵天換上時，也一攬梵天入懷。細語道：「好友，累汝掛懷了。吾不知下午汝聽到了什麼，但吾有事想同汝商量。汝若尚無睡意的話，可願踏著夜色，伴吾長談呢？」

「嗯。」梵天笑得甜甜的。原來，海殤君只是想到夜深露重，所以進去為吾添件衣服…。

＊ ＊ ＊

「什麼？梵天要出席三日後的『封界大典』？」界王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此為乾坤侯親口所言，屬下豈敢謊報。」

界王只覺一陣暈眩，妒火與心痛齊下：以往不管吾如何勸說，汝總不讓吾在「封界大典」中助汝一臂之力。寧願自己累得動彈不得，也不願吾插手馴服在乾位與坤位的神獸。而汝如今卻要讓梵天代替汝！…吾對汝的能力從不懷疑，吾也明白「乾坤侯」對汝而言是多重的負擔，只是汝顧念著結義之情，從不推卸半分。吾縱然捨不得汝這般費心費力，但是除此之外，吾不知要如何才能留住汝。汝對吾說不願見吾在收服神獸的過程中有所損傷，吾相信，所以吾也不願拂逆汝的美意，任汝單打獨鬥。看汝受苦的錐心之痛，吾一人承受就好，吾相信，總比反過來令汝內疚的好。吾以為，縱使汝永遠只視吾為「兄長」，也總比汝心中沒有吾的好。誰知，一切就在汝遇見梵天之始起了變化，那該死的金丹抵三劫啊！「…啊！…哇！」界王體內真氣奔騰，抑鬱過度，瞬間口中鮮血狂奔。

「界王！」

「界王！」

瞬間，界王身後左右兩方，各奔出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將界王身軀扶住。

「不要…張揚，黑夜，替吾去請坎離侯來。白晝，帶吾回寢宮…。」

＊ ＊ ＊

「真的？汝真要代殤弟居於坤位？」震巽侯開心地問道。

「然也！」梵天輕描淡寫地回答，心中卻著實鬱鬱不樂，因為昨夜海殤君不但絕口不向自己說明「乾」是誰，還一直帶著令人不解卻頗有深意的笑容看著自己。

「好！好極！」震巽侯搓著手掌，來來回回地在大廳裡步來步去。「吾就說嘛！要殤弟一人同時施展乾力與坤力，收服兩隻神獸也太操勞了些。」

「啊？同時施展兩種力量？」梵天詫異道。

「是啊！吾等八名結拜兄弟姊妹中，除去界王外，就屬殤弟力量最強大。」震巽侯說得坦白。

「那，『乾坤侯』自始至終就只有海殤君一人？」梵天心中陰霾頓去。

「是呀，殤弟沒跟汝提過嗎？」艮澤侯笑語道：「汝都不知道，幾百年來有多少人甘冒生命危險，一心只想協助殤弟馴伏神獸，只是都被殤弟婉拒了。」

談笑中，坎離侯突然起身握著梵天的手道：「梵天，吾真的很感謝汝，如果不是汝，也許殤弟不會再回到這裡。」

梵天趕忙表示自己什麼也沒做。

坎離侯笑著，幽幽地說：「汝不明白，實界對殤弟而言是個傷心之地，汝救了他的不是生命，而是心靈啊！」

「傷心之地？」梵天不解，眉頭凝了凝。

「呀！說人人到，梵天，此話且住，三日後的『封界大典』，汝自有機會看見真實的殤弟。」

「是呀，是呀！」震巽、艮澤二侯亦附和著道：「封獸成敗與否，憑的不只是能力而已，更重要的還是彼此間的信任與默契哪！」

兩人語畢，海殤君正瀟灑地走了進來。

梵天看著那一襲藍彩，想起昨夜海殤君告訴自己的話，華顏剎時如落瑛繽紛，桃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