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二《共對》—

暖暖的溫泉水，流過梵天身側，輕柔地滌去梵天一身的血漬。凝血—化在水裡，溶了、散了；梵天卻盯著一池殷紅，心—皺了、痛了。是海殤君的血啊！止不住顫動的肩頭，洩露出梵天為海殤君的擔憂受怕。過去的幾天裡，透過海殤君緊繃的、忽冷忽熱的身軀，梵天真實地感受到海殤君的痛；雙手擁著海殤君的記憶是這樣深刻，自己是那麼無助地祈求上蒼啊！希望對方能少受些折磨，祈求受苦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是這樣吧？所以，汝的眉間才有著那樣深的憂鬱？」
「也所以，那個時候，汝才會沒有把話說完？」
「海殤君…，汝，竟如此為著吾！」

梵天陡然離了溫泉，快步旋回海殤君身邊，想再次確認「冥封七絕」的掌印已自海殤君胸口褪去。甫探出手，又倏地縮回—顧慮的，是唯恐吵醒已跟毒傷搏鬥多日的對方。怎奈，梵天心中那一聲急似一聲的狂吼卻是：海殤君，醒來！汝醒來吧！
梵天望著海殤君，雙眉輕攏。怎麼？吾心裡怎有這樣多亂紛紛的念頭？想拂開汝半掩視線的水色長髮、也想平撫汝層疊的眉峰、更想試一下汝氣息是否順暢，但…最希望的還是看到汝眼裡映著吾，笑著喚吾…。

「梵天？」海殤君迷濛地睜開雙眼，隱約憶起梵天擊在地上的那一掌，其實是純粹地藉由肉身的痛楚來抗拒心靈的狂亂。略顯黯淡的眼神關切地尋著梵天右手，「手…，還疼嗎？」

「嗯…」梵天緊咬著下唇，趕忙搖了搖頭，看見海殤君還直視著自己，不自主地又點了點頭，帶著千言萬語，倚向情義深深的藍色蒼穹。疼嗎？當然，…恁地心疼！

雲不動，天也不動，相惜更相護。

＊ ＊ ＊

雪霽天清，界王領著震巽、坎離、艮澤三侯及一班皇親國戚登舟遊江，一時間江面綴點著令人目眩的華光，笑語同絲竹弦樂相和，煞是寫意。對乾坤侯的已然無恙，黑髮俊顏的王是打從心裡感到高興，但是界王看似意興風發的豪情裡，卻摻雜著落寞—瞳眸總是望向那載著乾坤侯與梵天的小舟，愈是不想在意兩人的形影不離，就愈是止不住那真真實實滋生著的惡念—手刃梵天！

～ ‧ ～ ‧ ～

扁舟裡不聞人聲，唯有一縷茶香飄然。海殤君笑著沏茶，只因為梵天說：想茶。

梵天手落一子，抬起頭道：「好友，換汝了！」淺笑的朱顏是對海殤君絕妙佈棋的讚嘆。

「來！茶。」海殤君目光馳過棋坪，深情遞上香茗的同時，也思索著該如何破解梵天這著棋。他對梵天，即便是棋戲，也都是認真。

梵天從海殤君手中將茶接過，仔細品嚐的，是淡茶一盞，也是藍髮摯友對自己的處處維護。那個在石室中狠著心要自己離開的海殤君，以及拗不過自己懇求才讓自己留下的海殤君，他所抗拒的又豈止是催命的毒而已！那是一種妥協—是海殤君對他自身性格的一種讓步—而無疑的，海殤君之所以無視於天生的內斂與矜持，別無選擇地跨越極限，那都是因著自己的緣故！

海殤君清楚的記得：毒發的時候，梵天在自己身邊。梵天傲—自己比誰都清楚，然而過去的這數十個時辰，梵天憂、梵天急、梵天怒、梵天泣—為了誰？為了他呀！為了他蟻天海殤君，梵天竟如此的坦然！

「好友…。」不經意地、異口同聲地呼喚，震煞了各自沈吟的兩個靈魂。

「汝先請…。」呃？話語相同的兩人又是一愣，暖意與笑意參差迭宕。

無聲。

兩人間，倒是誰也不知言語為何物了。

曾經以為，飄於天地的形影，只是淡去苦樂的萬世空寂，卻不知情義已在有無之中。梵天細細思量過去所認識—或者應說是他自以為認識的海殤君，有很多關於海殤君的事情，他其實是看不真切的。但是，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在意呢？連他自己也很懷疑。對於海殤君謎樣的過去，他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如果海殤君自己不說的話，他似乎也沒理由追問。對海殤君，他憑著的只有一股直覺：海殤君會傾其一生珍惜他！

海殤君與無語的梵天對坐著，思緒如滔滔江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梵天與日遽增的好感超越了自己所能理解的範圍？當自己注意到的時候，守護著梵天已成了一種「本能」。與梵天相識的這些年，自己從來不曾費心去釐清這份情思，因為自己根本不敢揣測梵天會如何看待這番情義，也因此任由著梵天盡憑感覺去詮釋彼此之間的情誼。然而，梵天在石室中的一舉一動意味著什麼呢？是回應嗎？是吧？是對吾的回應吧？

海殤君執起了梵天為他而傷的右手，柔聲道：「汝答應吾，莫再這樣傷害自己。」

梵天放下拂塵，左手輕覆於海殤君的手上道：「那麼，汝也得答應吾，莫對吾隱瞞。」

「無所隱藏嗎？」海殤君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笑容。但如果吾所說的，汝不能承受呢？海殤君已是將死之人啊。逃避著梵天凝視自己的眼神，海殤君只想略過這個話題。

正當海殤君心神不定之際，江面卻突然湧起風浪，筆直地朝小船襲捲而來。

「梵天！」海殤君一閃身欲拉起梵天。

「海殤君！」梵天身形略動，也欲擋在海殤君前面。

相隔不過數尺的兩人，竟然在同一時間向對方直衝！兩人心念電轉，要收勢已是不及，冷不防互撞的同時，微寒的江水也澆灌了下來。

幾分狼狽，幾分訝異，在對方的身上看得到自己的模樣！呵，梵天與海殤君忍不住好笑，兩個武學修為極深的人，竟然這樣相撞。

心亂是為情深。

海殤君，梵天之心永伴君側。

梵天，願共汝一起，在棋與茶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