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7 13:37:05逆流而上

法國印象派繪畫珍品展



在天色昏暗的初冬早上,在關了燈的音樂室中,所謂「古典音樂的」響聲,透過兩旁的木製音箱,傳到我們的耳朵裏。我們雖然都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對於八十年代的小學而言,老師第一次介紹古典音樂就實踐他心中前衛的「活動教學法」──直接欣賞已忘記了誰人的樂章,我們一班小學的鼻涕蟲實在只有自顧自在作著白日夢的份兒。


「交響樂就好像一個故事一樣,要懂得欣賞背後的畫面。」我卻向鄰座的肥仔同學發表著似是而非的謬論。


「聽著,這段就是描述他拿起步槍衝入敵陣中。」不記得他也是否流著鼻涕,只記得他似懂非懂地皺著眉頭,而我則興高釆烈地「吹著水」。


「他不幸受了傷,很痛苦在地上掙扎……噢,他回到家鄉了,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又再上戰場了!」音樂高低起伏,重重覆覆。往往說到一些前後矛盾的地方,就為之語結,腦袋只好立刻再嘔吐多些大話來自圓其說,希望能夠蒙混過關。


這椿兒時的趣事之所以令我難以忘懷,並不在於她引證了「謊話只會越說越多」的事實,而是在於她令我意識到藝術欣賞──不單止比較容易依靠直覺與感覺理解的音樂──實在是一門學問,最需要知識在背後支持著。


「唔好再讀啦,唔好好似其他人咁傻子死刨爛刨。都話明係畫嘛,駛乜讀咁多。」那個男的一手就拿開了女朋友手中的香港藝術館所派發的專訊,然後抱在懷中細細私語。


在情人節的下午,又適逄農曆年初六的假期,這種親暱的場面當然見慣不怪。但問題卻是這件事發生的場所──在等候購買法國印象派繪畫珍品展的人龍裏,這就覺得有點奇怪了。奇怪的地方不在於那個男的根本就不懂得藝術但卻又來湊熱鬧,因為在香港這個被公認的文化沙漠中,懂得欣賞的人實在有如鳳毛麟角;也不在於不知名的情況下,忽然出現了這個「法國印象派熱」,因為「熱潮」本身就是非理性的;而是在於這條打了數個大圈的蛇餅之中,那個女的並不是唯一一個把手中的場刊惡補一番的人。


並非開玩笑,在排了一個多小時的人龍中,有三、四成參觀者手中也是拿著專訊,低下頭「猛K」著。來看畫展的人可以因為非理性的衝動掏腰包入場,但是參觀前先「鋤書」學習要如何欣賞,那就不能說他們完全沒有經過思考了。難道香港人真的找到前往綠洲的線索?


要找線索的人,當然我也是其中一份子。


「這個繪畫運動在1874年4月誕生。當時,第一個印象派畫展在巴黎卡普西納大道的一個畫室裡舉行,一共三十一名畫家參加。一名記者,在嘲諷莫奈的作品《日出.印象》(1872-1873)時,創作了“印象派”這個名詞。這個主張表現事物及其光影所喚起的“印象”的畫派就此得名。」(專訊︰香港藝術館2005)


「為什麼這是一個嘲諷?」在我身旁的polly問道。


是專訊的編輯高估了香港人的常識嗎?還是他們寫得不清不楚呢?


「那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在發明照相機之前,繪畫是作為一種展現、或者說成是記錄真實圖像的工具,比如說是宮廷的人像畫就是作為達官貴人留下自己的倩影的工具……換言之,那時的美學是著重於精細地捕捉繪畫的對像的各種細節,越是像真,藝術價值就越高。而“印象派”一詞之所以是一種諷刺,就是因為它並不能符合當時這種美學,只能表現出一些糢糊不清的印象而已。而印象派的出現,在現在看來,正正就是對於這種美學的反省。」


不過,預期說是「反省」,倒不如說是一種「反動」會更貼切。這就以另一個角度──繪畫的主題而言,以宮廷人像畫、宗教或是希臘神話為題材的主流,與印象派以反映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風景畫的主張,兩者出現互相排斥,現在看來也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這種排斥,基本上就是源自藝術與權力交錯的灰色地帶。


一直看著專訊的我,把以前對於這個世界的「印象」,結合到去手上的「新大陸」去。以上對於印象派的認識是否合乎真實,那已是以後發生的事情了。現在這一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因為真的很難想像我這一個不喜歡排隊,或是當看見長長的人龍時就會很容易萌起打退堂鼓之意的人,會覺得排隊會是個巧妙的安排,甚至覺得這條人龍實在是太短了。


不記得花了多少時間在排隊上,由購票到取語音導賞的mp3機,進了場館後也要由地下排到二樓的展覽廳的門前,當讀完整本專訊、細看了藝術館外各幅作品的畫家簡介,了解了如何使用那部先進的mp3機,在進入展覽廳前檢查的關卡後,才驚覺自己已足足站了兩個多小時。


雖然有人潮控制,但是展覽廳仍是人頭湧湧,只是門口馬奈那幅《吹短笛的男孩》就已經有十多個人注足圍觀。不用走得太近,就已經令我有震撼的感覺。


「這幅畫描繪一個在吹笛的年輕皇家衛隊騎兵。他吹的是一種高音頻,木製的小笛子。畫中人物佔據了中央位置,與灰色的背景形成清晰的對比,這種灰調子是馬奈經常採用的。


「畫家將焦點集中在畢挺的軍服和短笛的金屬套上。畫面唯一有生氣的地方是男孩的臉和手。透過簡單的造形,馬奈用了黑、紅、白的三個顏色,大刀闊斧地著色,勾勒出人物的輪廓,給這幅作品添上撲克肖像或日本版畫的味道。」


一邊聽著mp3機傳來的語音導賞,一邊仔細地欣賞著。從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無論與在專訊中所看到的圖片、或是在藝術館中用來作宣傳的具形海報、入場的小冊子、還是後來在售賣部看到的仿製畫,雖然所有用色與構圖都是一模一樣,但我確信它們並不一樣。它們的關係,就像美女與混濁的湖中的倒影一樣,差天共地。


老實說,看著馬奈這幅畫,仿佛聽見了男孩的笛子聲。


轉了一個彎,就看到巴齊耶的《插牡丹花的黑女人》。畫中的背景的用色比在小冊子上看到的更為陰沉,那個插花的黑人女士幾乎要用心看才能看出她的輪廓,這是因為那瓶牡丹花太過鮮豔奪目。從不同的角度看,仿佛跟隨著視線而變化。我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牠真的存在現實的世界之中。


接著看到比想像中具大的拉圖爾的《巴迪儂畫室》一睹各位印象派畫家們的風采。雖然是眾多人眾多生活片段的一瞬,但就把捕捉到各人豐富多姿的生命,,可以說比教科書中的介紹更具體地表現在畫布之上。


之後也看過雷諾阿的《半身像.陽光的效果》︰


「1976年,雷諾阿在第二次印象派畫展展出這幅“現代”裸女像時,將其稱為《習作》,但仍無法逃過如潮的惡評。這幅畫看上去像一幅草稿,沒有認真、實在的主題,用色不寫實,就似一幅未完成的習作,當時的觀眾和藝評家都看不懂。


「畫中人物稍微偏離畫中心,下半身被刪去,背景滿布靈巧的筆觸,為主題人物烘托出似動非動的感覺。上半身的明亮色調和藍色陰影的對比強烈,營造出光影婆娑的效果。這幅作品大胆率直,難容於當時的學院派權威,但正正是這種特質,啟發了當時的年輕畫家,風靡今日的觀眾。」


莫奈的已比較抽象,他的《魯昂大教堂,陽光的效果,傍晚時分》據說用了不少時間捕捉魯昂大教堂的不同時間和光線下的效果,一共完成了共三十餘幅的油畫。今次只看到這系列的數幅,已能表現出不同的心情,但相信要完成體會每一張畫,就必需要看完餘下的二十多幅才能有一個具體的印象。


比起《魯昂大教堂》,他的《巴黎蒙特戈依街道》就容易理解得多。不過最令我覺得奇怪的是(或者最有趣的是),雖然莫奈很具體地捕捉了飄揚的旗幟、喧鬧的人群和熱鬧擾攘的情景,但仔細地看,卻看不出一個人形來。


在眾多的畫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德加的《舞蹈課》與《咖啡館》。《舞蹈課》生機勃勃,女孩子的絲帶色彩艷麗,在畫中的老教師也表現出一種威嚴來。不過,我倒覺得整幅畫的神來之筆在於門後窗中的景物,不但引出整個舞蹈室的空間感,更有一種真實感與現場的感覺。


而《咖啡館》透過描寫畫中那位女演員的神情呆滯、那位男版畫家望向別處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們雖然近在咫尺卻完全沒有任何交流,展現了他們之間的疏離,營造出那種城市人生活顛倒、頹廢消沉的一面。


這次畫展後,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要把藝術品比喻作有生命的東西,因為她們並不是二維的影子,也不是三維的死物,而是隨著時間而變動的四維生命,與人類這種四維半的存在者而言,只是無法自行決定自己的存在價值而已。


看來,又多了一個理由去歐洲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