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之死
攝於2016年課堂
「大家有沒有看過電影《MATRIX》?」講師突然這樣一問。
不知道同學們是否真的沒有看過,還是課堂實在太沉悶了,居然一個像樣的反應也沒有。
「就是那套奇洛李維斯演的那齣《22世紀殺人網絡》。」見我們還是反應不大,雖然有一瞬間不是味兒的感覺,但很快就再提起精神,興高采烈地自問自答︰「在第一集中結局,奇洛李維斯所演的NEO成仙後怎樣……?對!他看到的再不是原本的世界,而是一些什麼……?對!就是在MATRIX?的那些密碼。」
說到這裏,我大概已猜想到他下一步會說些什麼。
「我希望大家在上了這短短五課之後,就能像奇洛李維斯那樣,閱讀時並不是看見一堆文字,而是能破解文章背後那些密碼。」
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但以電影的橋段來作這個中文閱讀課程的總結,還居然真的以「破解密碼」來比喻「閱讀」。
說到「破解密碼」,突然令我聯想到另一套電影︰《有妳終生美麗》。這套電影大約就是講一個出名的大學教授於不同的地方,例如︰報章、雜誌,甚至廣告中找到不同的「密碼」,這些密碼是特務之間的通訊,結果他要四處閃躲,時常認為有別人跟蹤他、殺他,因為他知道太多真相了。當然,用到「認為」這個兩個字,就表示他破解出來的「密碼」都是假的,他只是患上嚴重的精神病而已。
我當然相信現實中的講師並沒有患上電影中的教授那麼嚴重的精神病。至於有沒有其他的,我就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閱讀」或「理解」有好像「破解密碼」的特性深信不移,甚至把「閱讀」、「理解」等同「破解密碼」,迷信「破解密碼」就是「閱讀」的全部。
「我們在第一、二堂就是訓練大家的閱讀速道,之後記不記得我們說『閱讀理解』是什麼意思……?對!就是『明白』文章的意思,找出文章的『重點』,作者最希望我們知道些什麼。」他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著。
只要從第一堂時,居然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認為那麼偉大的科學理論──來「證明」人的眼睛是看不見行駛中地鐵車廂中的東西,從而「說明」眼睛只可以看停下來的事物︰可以想像出,他所謂「理解」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來。
「請找出以下一段的『話題』︰
『死海的浮力為什麼這麼大呢?死海里含有多種礦物質︰有一百三十五億四千六百萬噸氯化鉀,就是食鹽;有六十三億七千萬噸氯化鈣,有二十億噸氯化鉀,另外,還有溴鍶等。把多種鹽類加在一起,佔全部死海里的百分之二十五點三一。這樣,就使水的比重大於人體的比重,無怪乎人一到死海里就自然漂起來,沉不下去呢。』
周而《復死海》」
平日我們會怎樣找出文章的重點?當然就是從這篇文章的語感中,靠直覺告訴我們︰「死海」或者仔細一點「死海的特性」就是這篇文章的「話題」。講師卻要我們數出「重覆得最多的字詞」來「找出」這段文章的重點。
這看似很合理的做法,因為「死海」的確在表面上是出現得最多的詞語。但是,如果要貫徹「重覆得最多的詞彙鏈就是文章的話題」,真的要數字詞或相關字詞的數量的話,「死海」只出現了四次,而有關「礦物質」,包括什麼「氯化鉀」、「氯化鈣」,卻出現了七次之多,所以得出這段文字的「話題」是「礦物質」而非「死海」這個荒謬的結論。
這種要求透過一種機械程序代替人類的理解力去閱讀,如果說得好聽一點,這是運用科學的技術來研究閱讀的方法。如果說得難聽一點,這只是滔了「科學」這個字詞的光采,簡言之,就是「偽科學」。
在我們閱讀的過程中或者無意識地運用「重覆得最多的字詞」來理解文章的重點,但是,把這種「或者在無意識中的運作」看作是閱讀、理解的全部,無疑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邏輯謬誤。而且,把文章就完全等於所有字詞的總和來進行閱讀,這種「閱讀的還原主義」,完全莫視了文章的結構、一致性與整體性。
縱使退一萬萬步同情地理解,把這種「閱讀策略」看成純粹的「策略」,只強調它在閱讀過程中的輔助性質,但是能夠學懂這種策略的人本身就不需要這種策略,所以只是畫蛇添足而已。
找「詞彙鏈」的方法不行,那麼現在最流行的畫腦圖(Mind Map)又如何呢?腦圖就是透過把組織篇章關係類型形象化來把語段或篇章中的句子組織、綜合以成為連貫的上文下理。而最常見的篇章關係及其概念圖包括︰用於「序列」的「Timeline」、「因由」的「Fish-Bone Map」、「比較」的「Table」、「解難」的「Problem-Solution Diagram」及「闡釋」的「Concept Map」。
「到了現代社會,人們肉食的攝入量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肥胖症、心臟病、糖尿病、癌病的發病率也越來越高。肉食消耗量最大的國家,冠心病發率最高,第一是芬蘭,第二是美國。日本膳食受中國影響,肉食較少,其心臟病比其他工業國少。研究証實,高動物脂肪和高膽固醇的,以肉食為主的「兩高」飲食與腸癌、乳癌、子宮癌的發病率密切關係。」
如果要畫一幅概念圖,你會怎樣畫呢?不同的同學畫出不同的圖畫來,有的用「Fish-Bone Map」把肥胖症等病症與肉食的因果關係連結起來、有的用「Concept Map」指出肉食會引致什麼病、講師用「Table」來比較東西方的飲食習慣。事實上,甚至用「解難」的角度看也可言之成理,就是把那些種種疾病的看成問題並要找出解決的辦法。
這個例子正正就說明了沒有所謂「正確」的腦圖,沒有所謂「正確」的「中心思想」。
在經過詮釋學、建構主義、解構主義、符號學等等不同學派的反思與熱烈的討論的今天,大家都認為人的理解會隨著本身不同環境因素、文化因素、過往經驗而不斷地變化著,所謂「作者的本意」、「中心思想」甚至是「歷史」都會因時而變、因勢而奕,「作品」的本身一旦離開了作者的子宮,由它呼吸第一口空氣開始,它就是自由的了,它就是充滿著生命力。把「中心思想」、「重點」、「主旨」看成一件絕對的事物,可以透過機械的程序掌握它,這種想法既幼稚,又無知。
不過,最重要的並不是這些閱讀策略背後的幼稚理念,也不是支持這些策略的單薄論據(註一),而是如果迷信這種「破解密碼」的遊戲為「閱讀」、認真地運用的話,縱使掌握百分之九十作者的原意,也同時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閱讀樂趣。
如果不認清楚過中的關節,正如尼采批評彼得一樣,第一個扼殺學生的閱讀興趣的將會是鼓勵閱讀的老師們。
(註一)支持這些教學策略的主要論據是︰「這些策略都是由成功的閱讀者中歸納出來的。」但是其單薄在於「成功的讀者有的這些特質」並不等於「有些特質就是成功的讀者」,正如「爸爸有鬍子」並不等於「有鬍子的都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