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23 14:28:20踐實山人

【專欄】去當上帝園丁的小說家


當友人從台北傳來青年小說家黃國峻自殺的新聞時,不禁覺得有些驚愕。近幾個月來,沙斯的動盪,人心惶惶,社會氣壓極低。前天新加坡捷運東北線開啟,把沈寂的牛水車弄得熱哄哄的,加上大眾書局在大華舊戲院裡新開張,人氣很旺,有一種磁場能量回升之感。於是,小說家輕生的消息,就顯得特別沈重。不是因為他是著名小說家黃春明的兒子,不是因為他同樣是一九七一年出生,而是黃春明在為兒子寫序裡那一句“恐為小說殉情”,果是一語成讖,不禁讓人思考小說的力量的兩面性,它具有提昇人性之能力,是否也具有毀滅之破壞力?

那並非是抽象的問題意識,而是具體的現實情境。耽溺於小說情節而無法抽身,恐非只有作者才會經歷,讀者也常覺察小說的“危險性”,不知不覺中走入人物情節,在小說中旅行而不知回返。電影《此時此刻》其中一名女主角,就因閱讀了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原本打算與小說人物一起殉情,唯最後終打消念頭。作為小說家的吳爾芙不也如此,每逢寫完一部小說,她勢必面對精神崩潰的劣境,對她而言,小說是一種精神解藥也是毒藥。

對喜愛讀小說的人來說,小說永遠是游走在現實與虛構之間,在情節敘述間隱藏一種補償邏輯,這也是為何小說會讓人產生一種私密感,因為它像是一個通往作者內心世界的一個隧道,充滿各種可能與想像。當羅蘭巴特提出作者已死,把文本詮釋權交還給讀者後,縱然讀者可以從文本獲得更多的愉悅,但讀者與小說家畢竟還是隱存無形的承諾,進行思想對話與感情的洗滌。無論是多么宏偉與負載重量的主旨,它最終是指向了事理背後人類思想與行為模式的構成,像塞萬提斯《唐吉訶德》、哥德《浮士德》等。李歐芃指出小說帶出人性的反省,是要更徹底的從文學中去透視人性中的光明與陰暗,不排斥人性中的荒謬、墮落、背叛等,原是人性的真實與常態。

掙扎在被看見與不被看見邊緣

黃國峻曾承認有點雙重人格,當初偷偷寫小說,是因「人際關係不發達,想藉由寫作來與外界溝通」,於是通過小說來建立他的世界法則,所以作品呈現的常是人際疏離、不安與乖舛的主題。像他的短篇小說《渾懵記》,書寫一個具有人格上障礙的“她”與輔導員的故事,如今讀來卻像是他自述自身故事一般,那心底一處無法對外暢開的暗箱,還有猶疑在被看見與不被看見的邊緣,作出矛盾的掙扎,因為渴望與人對話,卻找不到適當表達的方式。唯在小說世界,他能暢所欲言。

這樣的生存基調與底色,無法不讓人想起卡夫卡。藉由小說與外界溝通,把文字作為情感互動,往往處在一種浮沈的狀態。說是浮沈,因為他們總在汲汲追尋一種與世界與人群相處的方式,但往往與人稍為貼進,又會覺得難以適從而急於抽身。如此回想第一次讀《變形記》的震撼,意猶存在,還有卡繆的《異鄉人》透露的精神潔癖及面對死亡的異常冷靜,都讓人不可思議生存與死亡一體的共處,原是有可能的。當文字成為唯一的救贖時,不只是小說,書信與日記,也成為另一種宣洩的管道。卡夫卡在臨終前,曾要求好友布羅德把他所有作品“付之一炬”,但朋友違背了他,也因為這違背,今天我們才有機會讀到他的小說。

台灣報章對黃國峻之死多有揣測,除如黃春明說對社會適應不良外,因最近亂象頻頻深感痛苦,正在寫的小說也寫不下去了;也傳說因為喜歡一名年輕女作家而無法解結。無論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他終究把珍貴的文學遺產留下給喜歡讀小說的朋友。唯可惜也許如張大春所說,他是個“異質者”,是近年來最有潛力的小說家,卻英年早逝。據說當初張大春在一次文學獎評審中,為力挺黃國峻的小說,不惜把自己一萬元的評審費捐出,讓他與另一名得獎者平分推薦獎。後來才知黃國峻是黃春明的兒子,黃春明之後曾拿著一萬塊跟張大春打牌去,這件事已是文壇美事。

黃春明說,他的兒子“到上帝的花園去當園丁了。”這句話充滿王禎和悲喜語的凝重感。也唯有這樣想,一名年輕小說家之死,才會為社會帶來審視人性的正面力量,還有人與小說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