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07 13:20:18踐實山人

【隨筆】雜談黃梨洲與《明儒學案》


上夏長樸教授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常覺啟發良多,如沐春風之感不時撲面而來。這得歸功於夏教授順手拈來的掌故軼事,宛如私家偵探般,把古人言行舉止作了縝密的偵查。如梁啟超下筆一瀉千里的習慣,如何把一篇序寫成一本書的“意外”;又說到王夫之的個性如何孤僻,是老子“老死不相往來”的實踐者,矻矻於孤寂天地中書寫其哲學著作;還有戴震與老師江永之間的齟齬,最後竟狂妄的把老師稱為“老孺”。原為泰斗的身軀,落入市井言談,竟也多了一份常人的親切。

說起明清之際的大儒,莫不以黃梨洲、顧炎武、王夫之為鼎之三足,三人在史學、經學與哲學各攫一片天地。但夏教授似對黃梨洲情有獨鍾,每回期末報告均要學生以《黃梨洲晚年思想變遷》為題,就這堂課,黃梨洲三個字首次走入我的筆記,往後在研究所寫碩士論文大半日子,如影隨伴。

平冤藏錐於袖

史載黃梨洲,字太沖,號南雷,浙江餘姚人。他與顧炎武、王夫之秉著經世致用的理念,樸實治學方式,力矯明末理學流弊,欲開闢學術界新氣象。梨洲早年,為父平冤,藏錐於袖,草疏入京頌冤。每每讀這一段記載,心為之動容,更被其不凡氣宇所震懾,此果是非常人有異於常人之舉哉!往後他成為東林子弟領袖,卻不因此荒廢著述,折節厲學,學問日益精粹。

後來讀到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才知道梨洲父親入獄時,曾告訴他一句話:“學者最要緊是通知史事,可讀《獻徵錄》。”他家裡藏書甚多,自己也到處借鈔、借讀,加上記誦極博,以致各家學問涉獵極深。後來受學於被喻為王學殿軍的劉蕺山,成為清初王學嫡派。梁啟超曾說,黃梨洲值得佩服,不僅在其學問,而在於人格,此言甚是。梨洲開“證人講會”、“明史館”,寄寓了他為學術界振衰起蔽的心意,清延曾下詔督撫以禮敦聘,他都力辭不往。晚年時在父親墓旁自營生壙,中置石床,不用棺槨,之所以如此,他曾自述說“身遭國變,期於速朽”,磊落性格,大氣凜凜。


鞭撻束書不讀風氣

黃梨洲是一名治學嚴謹,務博綜尚實證的學者,除思想與史學,兼治曆學與算法,著作甚多,至80歲臥病在床,仍不輟著書。這種老學人本是一生無日不做事,無日不讀書,最難忍受的是虛而不實的治學態度。像在明清之際,朝代更迭的動盪時期,不只國家政局遽變,學術界也正由大談心性之辨轉向經世致用路向,明末許多學士空談心性,束書不觀,好蹈空新奇之論,便惹來梨洲的大力鞭撻。

他說:「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不讀,但從事遊談。學者必先窮經,乃不為迂儒。」又說:「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針針洞見,直戳當時學術弊病。細細體認古人話語,最見學問真脈絡,“迂儒”與“俗學”者,好隨他人之言起哄,或奔走迎逢利祿,但憑意氣行事,失卻學問規矩,這種人今日仍泛濫無處。


《明儒學案》是第一本中國學術史

黃梨洲著作甚多,其中《明夷待訪錄》和《明儒學案》最能凸顯他治學的獨特風格。《明夷待訪錄》雖是薄薄一本小書,但書中《原君》、《原法》、《學校》含有民主主義精神,而《田制》、《兵制》、《財計》也多有警拔之見。此書可說是梨洲治明史的成績,他在分析明代政治問題上,得出當時問題癥結在於“思想、觀念謬誤所致”,實是高明踔絕之見。

另一部《明儒學案》,體大思精,為第一部有系統的學術著作,梁啟超說“中國有完善的學術史,自梨洲之著學案始”,此非過譽。猶記第一次讀《明儒學案》,雖對字裡行間涵意似懂非懂,卻愜意快活,這該得力於黃梨洲深厚根柢,如鷹眼光,準確纂鉤明儒面目,活現於紙上。《明儒學案》共有六十二卷,起於《崇仁學案》,終於《蕺山學案》,是了解明代學術發展(儒學為主)的鑰匙,裡面記載的語錄,除了可勾勒各明儒的思想意識外,最為精采的是彼此間的論辯文章。宋明儒雖學派眾多,但他們擁有優良的讀書傳統,心胸寬大,可容異見,很多重要的看法都是辯論的結果。

但《明儒學案》並非無訾議處,為最多學者爭論的,是其對泰州學派的看法。泰州學派在中國向有“王學的左翼”之稱,主要是這學派的人,宣揚自由解放的精神,行為奇異怪誕如王艮、顏山農、何心隱及李贄等人,西方學者把這一階段視為“個人主義的抬頭”。黃梨洲也認為晚明王學的末沒落,泰州學派要負起很大的責任,皆因他們時時越過師說,加上援禪入佛,使晚明儒學,意已不純。可是一些學者卻質疑梨洲是以陽明思想為矩矱,才產生以上的論說,這有欠公允。

縱然如此,這無損後人對這本書的看重,寫書者本有自己的思想標竿,從人物選纂至文章摘取,本為一人主觀之見。只要閱讀者不囫圇吞棗似的消化,慎查其中的偏見,再細加考其原因,就能循取中庸之道。今人治學,多無主見,看待古人治學方法與認真著書精神,何以不汗顏?梨洲融學問、生命與社會於一,終年歲月皓首學問,又不忘卻社會關懷,可謂知識份子的典範。

畢業以後,工作忙碌,《明儒學案》已高擱書架,偶爾目光與之邂逅,仍情不自禁翻閱,有時雖只瀏覽半句鐘,亦獲精神上之滿足。書寫至此,突憶梨洲一首詩,僅以此為文末。

終日荒途隔往還,荷風武媚溉心頭
硯因蠅集更番滌,筆為蜂巢次第閑
精騎羞為安性拙,狂歌中斷憶時難
誰言草木難甘腐,尚以成螢恨欠頑
《南雷詩歷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