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穗─
連在夢裡都緊緊纏繞住他的名字。那張清麗秀致的臉龐,在夜裡望著他的眼,幽靜的蒼藍,炙熱的紅焰,溫柔地環繞著他。
穗。
低聲念著這個字時,那人身上的恬靜幽香便撲鼻而來,濃而不膩的甜味從震動著喉嚨往舌尖送去。如罌粟般侵蝕著神智,只要闔上眼,就能見到她面對他惡意的捉弄時的倔強神情。
於是毫不猶豫地逃開了。
穗,抱歉。
當他望著那緊閉的朱紅色宮門時,胸中滿溢無可言喻的愁緒。她自揚州遠嫁而來,舉目無親,只能守在宮牆內,守著空蕩新房。久內疚地嘆了口氣,毅然決然地轉身遠離王府。
恐怕我此生能給妳的,也只有抱歉二字了。
他端起酒杯,瓷杯中無色液體入喉是難受的苦辣。他一飲而盡,讓喉頭那灼熱感壓下胸中呼之欲出的酸澀。
「你醉了。」身側的少年按住他握著酒杯的手。「大婚隔日便在酒樓買醉,傳出去,皇上又要責罵你了。」少年稚嫩清亮的嗓音中帶著一絲責備,他膚如凝脂,五官秀美俊雅,墨色雙瞳幽暗深邃,眉間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少年望著他,低聲輕嘆。「若是想回去便回去,丞相那的事就交給我處理,莫非,你信不過我?」
「衛離。」他放下酒杯,臉色微紅,但那雙精明炯亮的堇眸卻未見一絲醉意。「倘若凡事皆是怎麼想便可怎麼做,那我怎會和你坐在這喝酒?」
衛離─那俊秀少年眨了眨眼,湊近他,帶著促狹的神色低聲開口。「我以為普天之下,再沒有比你更任性妄為的人了。九、王、爺。」
「就因為如此,這次才更不能─」久抿著唇,低下頭望著握在手中的瓷杯,不若以往總是從容自信的樣子,眉間是解不開的憂。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淡漠的側臉看上去竟是如此孤單無助。
「咦。」衛離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嘻嘻笑著,刻意裝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嫂夫人─那位符家大小姐,王爺您不是自三年前揚州一別就對人家念念不忘麼?現下皇上賜婚,說實在的,你那皇帝老子胡塗一世,這個姻緣還真是他最英明的一道聖旨。」
久苦笑著。他站起身背向衛離,望著被風微微掀起的簾子。「她忘了,衛離。」他的嗓音平靜如水,彷彿只是在述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他突地側過頭來對衛離笑著,那笑淺薄似無,卻又帶著惑人心神的妖魅。他掀起捲簾,大步往船頭邁去。
夜深沉,廣闊的湖為月色染成一片霜白。如鏡般的水面倒映出那人佇立船頭的薄藍身影,衣襬被風吹的啪啪作響,輕扯著他削瘦纖弱的身影。簡直就像是隨時會墜入那無邊幽暗中一般,久轉過身望向他,表情冷然,彷彿天地萬物都入不了他眼。
「久,你─」衛離忍不住跨步上前。
「我怎麼可以對她任性妄為,怎麼可以。」久伸手扯下髮帶,讓茜色長髮在風中四意飄散。他苦笑著,冷豔的臉龐一半隱在飄揚的髮絲後。「你說,我該拿她怎麼辦,我該怎麼向她說,抱歉,妳的夫婿是女人。」久的表情依然平靜,但聲音卻微微顫抖著。「從十八年前就是場錯,我此生,註定只能向她說抱歉了。」
衛離看著難受,像是有股悶氣淤在胸口。「妳可以不必如此。」他輕緩地開口,那在風裡顯得飄渺的語調聽進耳裡格外滄桑。「衛家和上埜家的恩怨,不該讓妳扛。」他垂下頭,不敢再看眼前的久。「妳應該是備受尊寵的九公主,而不是─」
「不。」久微微笑著,那聲音柔似三月飛絮,她望著衛離,那目光就如一位長輩般溫和。「只要我母親姓衛,只要我身上流著衛家的血,我就無法置身事外。」她仰起頭望著皎潔明月,面色沉靜,彷彿徬徨與愁緒已隨風消散,只餘那義無反顧的堅毅。「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久是個性情相當溫和的人,可她一旦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是誰也阻止不了。衛離也不再多說,只是輕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兩人相對無語。
天色漸白,旭日初昇的澄光一點一滴如金粉般灑在湖面上。遠方依稀可見樓閣輪廓,與地處北方那豪情壯闊的京城不同,逐漸印入眼簾的房舍無一不透露出南方溫婉柔媚風情。
與她的妻子一般。
「秀美如畫。」久輕聲讚嘆。「不論朝代如何更迭,依舊如此美麗。」
初春的晨日仍有些微涼,衛離忍不住輕咳了幾聲,卻見久仍直挺挺地立在船頭眺望遠方,似乎一點也不受涼意侵襲,於是忍不住紅了臉。
「但就是因為過於艷麗,才會使人喪志。」久微瞇起眼,喃喃說著。「那些美成了一把火,將多少英雄俠骨的壯志豪情燃燒殆盡。說好聽是繞指柔,實際上卻是玩物喪志。」
她的聲音雖不響,卻能清楚傳入衛離耳中。他明白久暗指什麼,於是一甩衣袖,苦笑回道。「難怪古人皆說美好之物,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久聞言朝他微微一笑,看不出是贊成亦或是無法苟同。她帶著傲然英氣的似玉臉龐坦然地迎向旭日晨光,周身泛著奪目澄光,簡直就像是久本身所散發出的耀眼光芒一般。
而她也的確是。
為了一個承諾,為了前朝遺孤,為了那些根本無關卻左右著他們人生的恩怨情仇。這個人究竟背負了怎麼樣的重量,這個人究竟犧牲了多少幸福。衛離難受地闔上眼。如果符穗是久一生的遺憾,那麼,上埜久將是他與衛家此生都無以回報的恩。
「久,有朝一日,」衛離輕聲開口,那嗓音帶了點奇異的嘶啞。「我必定─」
久疑惑地回望他。「嗯?」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響。久不解地偏著頭,正想叫他再說一遍時,那位外表樸實憨厚的船夫卻迎上前來,用宏亮粗啞的嗓音打斷了她。「兩位爺,揚州城到了。」
所以,她亦無法回頭。
久翩然一笑,束起那頭柔亮長髮,展開摺扇,下襬一甩往岸上邁去。她望向隨日出而逐漸喧騰的揚州城,耳邊卻聽見衛離低聲念道。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穗。
她無聲輕喃,讓這名字在舌尖纏繞打轉,然後嚐到了無可言喻的澀。她暗暗輕歎,然後邁開腳步往城內走去。
今生我註定負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