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她獨坐新房時，便想起了這闕詞。

事實上這並不是適合這氣氛的詩詞，平時在書房裡品詩論詞時也過於哀愁的詞句，更別說是這大紅喜氣的夜。廳外偶爾傳入的談笑聲，夾雜著早聽膩的白頭偕老、永結同心、鸞鳳和鳴等祝賀詞。

未關攏的窗子遞來蘭花淡香，紅頭巾下的她微微揚起了眉。揚州的府裡也有這種花的，池中浮萍，園中落梅，庭中飛絮，不過才離開十日，對生長十餘年的揚州記憶卻已如此淺薄。即使如此，卻還是有種身在揚州的錯覺。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閉上眼還能望見父親鬢邊白髮，他望著迎親隊伍，顫抖著將水往外潑去。覆水難收，母親與家中奴僕紅著眼向她揮別，她掀起簾子一角，將手中摺扇輕輕地扔在門前。

些許是想念的太多，才使得自己有種從未離家的錯覺。又或許是那蘭花香味太相像，才讓自己分不清揚州京城。即使隔了數百里，花終究是花，月終究是月，只是人事已非。

一懷愁緒。光這四字就能確定這並不是適合自己新婚之夜的詞，但腦中除了這闕詞外卻也想不起別的了。

錯、錯、錯。

這鏗鏘有力的三字莫名地，敲擊著她的耳、鼓動著她的心。她在心底咀嚼著這詞，然後才確實地感覺到遠嫁他鄉已為人婦的愁緒。反覆地念著這三十字，但下片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心裡悶著一股氣，就像這紅蓋頭一般壟罩著自己。

她於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若是累了，就先休息無妨。」

幾乎是在她輕嘆的同時，她的夫婿，身分顯赫的九王爺推開了門大步踏了進來。他的聲音輕如暄風，柔如柳絮，沒有一般男子的陽剛，聽上去過於溫柔，彷如初春細雨。

她暗暗地責備自己的失態，在新婚之夜嘆息，這是多麼觸霉頭的舉動。她在心裡勾勒出娘親知曉此事後的氣急敗壞，於是忍不住莞爾。

「妾身並非如此不識大體之人。」

「是我錯了。」

她的夫婿對她稍嫌無禮的反駁不怒反笑，然後他身上那淡淡酒味隨即撲鼻而來。遮掩視線的紅頭蓋被隨手扔在桌上，她的丈夫站在床前微笑地望著她。

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丈夫。

比起尋常男子，他的身形確實削瘦許多。少了粗獷剛強的氣概，卻多了斯文俊美的陰柔之氣。他微微笑著，以男子而言過於病態的白皙肌膚，就連女人見了也要掩面閃避的美麗五官，嘴角噙著的笑溫柔淡漠，卻讓她忍不住為之失神。

「不愧是江南第一美女。」

九王爺輕笑出聲，那雙象徵皇室血統的堇色眼眸毫不吝嗇地顯現出自己的容貌。只是被這人望著，不曉得為什麼，他眼中的自己，似乎比以往都還要來的美麗。一想到自己被這麼俊美的人稱讚，她就忍不住羞紅了臉。

「揚州離京如此遙遠，真是委屈妳了。」九王爺輕撫著她的臉，輕聲地開口。

那低柔嗓音裡挾著微弱的嘆息，聽不出一絲虛假，似乎真為了自己的離鄉遠嫁而感到懊惱和惋惜。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從未後悔過，也無委屈可言。」

「是麼，不委屈麼...」他微微低下頭，反覆地念著，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朝她溫柔一笑。「妳既然不後悔，那麼我也不顧慮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知娘子以為如何？」

九王爺笑起來竟比女子還要柔媚。他直直望著她，那輕淺的笑和俊美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妖嬈，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往床內側縮去。

「或者，妳希望我喊妳名字。」

他說話時帶著酒味的聲氣拂在臉上，酥癢難耐，她脹紅了臉，卻忍不住想像起那溫柔嗓音輕喚自己名字的樣子。

「穗─」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
她瞪著九王爺惡意的淺笑，一咬牙，惱羞成怒地主動伸手解開衣扣。

「哎，」她的丈夫按住她的手，深邃的眼底是掩不住的訝異。「妳做甚麼？」

剛才還一副登徒子模樣的人現在卻顯得驚慌，她忍不住覺得好笑，卻逼著自己表現出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夫君不是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妾身正要好好服侍您呢。」邊說著，又邊解起自己的衣扣。

一直以來，自己都是恪守禮儀的官家小姐，也從未和任何人這麼針鋒相對過。但這人，她的夫婿，不曉得為什麼卻讓她忍不住就放肆回嘴，內心隱隱覺得這貌美的九王爺絕對不會傷害自己，莫名地，就信任起眼前這人了。

「別、別，住手。」

意外驚慌的九王爺脹紅了臉，他氣急敗壞地要拉開她正解開衣領的雙手，卻因她的掙扎而雙雙失去平衡倒在柔軟的床榻上。她的丈夫兩手撐著以免倒在她身上，他愣愣地望著她因為驚愕而忘了闔上的右眼，堇色眸裡倒映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眼色。

「妳的右眼...」

她難堪地偏過頭，對方卻早她一步伸手。
溫熱的掌心貼著臉頰，以拇指輕撫。他的手細膩柔嫩，拂過臉上的觸感像緞面絲綢一般滑膩。

「好漂亮。」

縱使自己身為符家上下捧在掌心的千金大小姐，但生來異色的瞳眸也仍是在奴僕或市街裡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說自己命裡帶煞將會剋父剋夫的傳聞更沒斷過，雖然父親總是對此一笑置之，但她卻清楚，江南仕紳之首符家沒落得靠與皇家結姻來維持聲望確是事實。

那麼，這個人，也會因為自己的異瞳而陷入落魄困境嗎。這麼優秀而得天獨厚的王爺，若是因為她...

「我不信這事，妳也別想太多。」九王爺自信地笑著，那笑容裡帶著狂傲和自滿，他沉靜地盯著她，然後輕聲開口。「命運操之在己，天不給的，就由我親手來拿。」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孱弱的燭光讓室內忽明忽暗，九王爺說這話時，柔媚的堇色滿載霸氣。天地都要向他懾服，他過於纖瘦飄渺的身影此時卻感覺比任何男子還要來的高大，他微微笑著，低頭望向坐在床沿的她。

「夜深，該睡了。」

突然的溫柔語氣和意識到今晚是新婚之夜這事讓她馬上就不爭氣地紅了臉。但她的丈夫卻只是吹熄了紅燭，一身整齊地坐在床沿望著她。

「妳別擔心。」

夜裡，他那雙漂亮深邃的眸閃著似水波光，隱約可見的輪廓是連她不禁為之著迷的美麗。若九王爺是女人的話，必定是絕代佳人吧。她望著丈夫的臉龐，忍不住在心裡感到惋惜。

「那你...」

「別叫我你，我有名字的。」

「怎、怎麼可以直呼─」

「久。」他眨了眨眼，毫不客氣地打斷。「除了久以外，其餘稱呼我都不承認。」九王爺揚起嘴角，那笑容意外地孩子氣。「我叫妳穗，妳喚我久，很公平不是？」

「可─」

「沒有可是，沒有但是，我說了算。」

他仰躺在她身側，喧鬧宴後顯得格外寧靜的府邸裡只剩兩人悠長的呼吸聲。環繞在身側的是帶著酒氣的蘭花香，她翻了個身，望著自己丈夫沉靜的側臉。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若是眼前這人的話，會否讓自己也一嚐離索愁緒。她望著九王爺的臉龐，想著揚州草木山水，闔上眼，縱然身在陌生宅邸內，卻感覺不到一絲驚慌失措和思鄉之情。

因為她知道，這人將會陪伴著自己。

她這麼想著，然後陷入安穩的沉睡。

隔日醒來的時候，九王爺已經不在了。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驚慌。急忙地披上外衣追到外廳時，那個已經褪下大紅喜服僅著一身水藍儒服的俊雅青年輕聲地低喚她的名。

穗─

然後歉然一笑，頭也不回地邁出廳門。
當他轉身離去，廳門闔上時，她卻突然憶起那闕詞的下片。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她望著朱紅色宮門。
這才確實地嚐到離鄉愁緒，才首次清楚地意識到─

這裡，已經不是揚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