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6 20:00:00太皮

(金漆皮毛)書被催成墨未濃


 

(金漆皮毛)書被催成墨未濃

太皮

 

    實不相瞞,我也許是澳門第一批用手機“寫稿”的作者之一。二十年前,二○○二年的夏天,儘管當時手機已然普及,但仍是2G年代,澳門的定期作者中,以稿紙來寫作的仍佔大比例,而新生代作者少,用電腦寫稿的估計也不多,至於以手機寫,相信絕無僅有吧。

    其實我也是用稿紙來寫作的。那時在蘇州上大學,得到本報編輯賞識,給我機會在小說版連載長篇小說《草之狗》。我一般都是完成一章或半章後,用郵寄的方式交稿,稿量足以支持半至一個月,只是小說連載到一半,劇情重心要轉移到另一角色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竟一直沒有靈感。

    計算一下稿量,應可捱到放暑假回澳,心想到時再處理吧!於是跟編輯說回澳便立即交稿。

    誰知臨回澳前一天傍晚,接到編輯電話,問我是否已回到澳門,怎麼還不交稿。我嚇得下巴掉到地上,心想不是還可刊載三四天嗎?編輯卻說只剩一天,原來我忘記她說過會刪去一些累贅的描述與情節(其實她見稿量不足,已下輕手了),是我一時大意,失去預算。

    那是大三下學期結束,準備上大四。大四上課天數少,加上我又計劃在澳門實習,便退去在外租住了一年半的綠色房子,省下暑假的房租之餘,也打算與兩位曾一起居住的台灣學生做回宿舍室友,省得就省。

    那天整天搬家,將家什搬至幾個同學的宿舍中暫寄,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已然筋疲力竭,腦袋同樣空蕩蕩,第二天又要趕火車坐一天一夜。身邊也沒有留下稿紙,就算有,就算寫得出,也不知怎樣交稿,而家貧的我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電腦,從未想過用電腦寫作。

    編輯說一般要提早兩日交稿,知道我當天無論如何都沒法完成,破例容許我次日交稿以趕及後日出版(次日她周休,還要特意跑回報社處理),着我一定要想辦法,以免脫期進入“黑名單”中。

   人在蘇州,遇到澳門有要事處理,我通常會想到拜託當年的女友幫忙,奈何在聽編輯長途電話時,她正在我身邊。澳門的大學早放暑假,她來蘇州玩幾天,順便幫我搬家,再陪我回澳。

    我現在對她的印象已十分模糊,卻很記得那天她穿着淺色無袖上衣,與那個叫子昕的不同系的台灣同學,一早就幫着將房子裡的物品打包好。我跑到街上,以便宜價錢叫來三輪腳踏貨車,我們與車伕一起將雜物都搬上車去。

    車伕踏車出發,女友與子昕就坐在貨車後邊,叼着雪條笑看我在後面騎車。子昕的笑是傻笑,他全程都在傻笑。我說好次日要將單車寄放在他那裡,結果晚上大意將車子停在樓下(平常會搬上樓梯),入夜後被偷走了。

    用現在的標準看,我的大學生活是頗艱苦的,那綠色房子裡沒有冷氣,沒有電視,沒有冰箱,唯一可安慰的是抽水馬桶大部分時間運作正常,沖水能力足以讓我不用在旁邊放一個丟棄廁紙的垃圾桶。

    那個暑假前的最後一晚,我將舊房子裡僅剩的被單讓給女友,像鐵達尼號失事後Jack不佔據Rose的門板一樣。她蜷縮在一角睡覺。我在空蕩蕩又悶熱難耐的房間中,用空蕩蕩的腦袋想小說情節,思量如何交稿。遠處依舊傳來隱約的舒伯特《小夜曲》音樂。

    我也躺了下來。忽然一陣夜涼,涼得我抓來報紙遮蓋身體保暖,那真不知是怎樣的光景。靈機一觸,想到可用手機傳短訊,請人抄在稿紙上,代我交稿。

    那時弟妹沒有手機,我便找到那位在賭場工作的朋友阿彬。阿彬是很怕麻煩的,我總認為如果我出意外死了而只有他在旁邊,他也會嫌麻煩不叫救護車。那時他竟一口答應,有理由相信他賭波贏了不少錢。

    《草之狗》一天連載約七百字,寫兩張四百格的原稿紙差不多,而手機短訊的字數限制是七十字,得最少“投資”十元通訊費,打十條短訊發出。

   我就在那悶熱得令人發慌卻又忽然寒涼的晚上開始,先是勉強寫下兩條訊息發給阿彬,次日一邊收拾,一邊寫稿發訊息,在前往上海的長途車上又發出一兩條,上到火車,總算將第十條短訊也發過去了。接下來就等阿彬信守承諾,抄下訊息,由黑沙環騎電單車到白馬行交稿。

    雖然阿彬一口答應,但我總擔心他說過不算數,又怕他寫到一半嫌麻煩撕爛稿紙。火車開到杭州,一直患得患失、擔驚受怕的我,終於收到他的短訊說已交稿。

    我至今也沒法欣賞他那篇手稿到底是何模樣,但這位沒法實現夢想的漫畫家寫書法和硬筆書法都得過獎,字一定比我好。

    以上,便是我“開創先河”用手機寫稿的故事。現在只要手機在手,就可真正的做到寫稿和投稿一條龍,再不用像我當年般原始。通訊是方便得多了,但當年的交流也許更有人情味。現在,好像一切都變得冷冰冰,人與人的交往以文字和照片為主,心情也靠萬人一臉的emoji來代勞,而缺少了真實的語氣和面對面時的氣息。

    那個暑假之後,我回到蘇州,與子昕及另一位台灣同學住在學生宿舍。一個禮拜後,我辛苦打暑期工賺來的幾千元新手機連同錢包,在晚上睡覺時被偷走了,報了警,完全沒有下文。我對台灣同學晚上睡覺堅持不關門心生怨憤,又疑神疑鬼,一氣之下搬了去留學生宿舍住。

    就像一次投資失利,我為省下暑假幾百元房租,結果要每個月花千多元租住宿舍。宿舍的清潔阿姨會在一大早我睡得七顛八倒不慎露出光屁股時,敲門後也不等回應,直接進房掃地拖地。

    畢業後,我與子昕只交換電郵,沒法再取得聯繫;分手後,與那位女友只在街上碰過一兩次;與阿彬仍時常見面;與那位編輯依然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其實也沒有甚麼投資失利,青春的體驗,成長的磕磕碰碰,人與人的交流,那也是人生中無可取代的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