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與霹靂積(印尼華僑在澳門的故事)
(圖源:http://www.ku-d.com/wp-content/uploads/2015/07/HaiFeng-4.jpg)
積與霹靂積
太皮
我一直很想仔細回憶一下阿積,但我發現原來阿積留給我的記憶少之又少,少得難以寫成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他像幽靈一樣,在我生命的最初時候,出現在馬場木屋區那片土地上,像一部具象化的、苦難的東南亞華僑史一樣,他在炙熱的陽光下回憶着爪哇島中部那連綿不絕的青山。
阿積的“積”只是我對其名字發音的模擬,“積”讀如“Jack”,但要讀低平聲,不知是“傑”的華語發音呢,還是印尼語的人名。阿積像塊火山岩一樣,長期勞累的生活,日曬雨淋,整個人都是黑漆漆的,頭髮卻又花白,而且鬈曲,每每令我想起那個還未由Darkie變成Darlie時的黑人牙膏商標,確實,有人就叫他做“黑鬼”。比起其他印尼華僑,他更具異國風情,就是沒多少華人的特徵──也許只是我年紀小,被他枯瘦和黑漆漆的面容吸引了注意力,產生了他根本就是個黑人的幻覺。
阿積和我們家族的經歷差不多,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印尼排華時回到中國,又在改革開放時跑到澳門來,都是“農場出來”的。農場,指的是中國為安置歸國華僑而設的華僑農場。他不多說話,我甚至已記不起他是否懂廣東話,他與我父親交談,說的是印尼話,也許還夾雜些馬來群島式華語。
他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除了外表外,就是他跟我父親一樣都在地盤打工,也都以單車代步。我們兄妹和我們的狗,試過聽到單車鈴聲,都以為父親回來了,跑出屋外一看,卻原來是阿積騎車經過。在路上見到,他有時會衝我一笑,有時不,一臉憂鬱而呆滯地騎着車,消失在農田相隔的另一處木屋群落裡。天蒼蒼地茫茫,不知何故,他的身影,令我幼小的心靈產生了一種情感,那就是憐憫。
父親和他,兩個黑炭似的人,兩個在印度洋的海風中成長,又在太平洋的海風中繼續漂泊的男人,黃昏時在木屋區不到兩米寬的石屎路上相遇,同時跳下車子,一邊用手比劃着,一邊嘰哩咕嚕用印尼話交談。有時也能在當大街(就是那不夠兩米寬的石屎路)的富記士多門前見到阿積,坐着喝啤酒,與鄰居聊天,但見到的機會不多,他似乎很窮,窮得消費不起天府花生,窮得討不到老婆。
阿積雖窮,在士多見到我們,卻會請飲汽水。汽水喝完,我們按照習慣要取回“按樽”錢,打算再撿便宜,好用那兩毛錢按金買糖吃。老闆娘卻說:“佢冇按樽。”我一轉頭,見到他逃避我的目光,心底裡忽又掠起一絲內疚。
回家後,母親就罵我們了,說阿積請的汽水是賒來的,說他很窮,叫我們以後不要再接受他的好意,這只會令他百上加斤。她又說了一些阿積境況的話,使我有點惶恐,好像喝了阿積一瓶汽水,他的生活就無以為繼一樣。
有一天,阿積一隻手受傷了,包紥着紗布,在路上見到他,只見他單手抓着單車龍頭,佝僂身子,吃力地踩踏。吃飯時,母親就說,阿積傷成這樣,他老婆都不懂得煮碗湯給他喝!然後她就裝了一壺豬肉湯,叫父親帶給阿積。
我才知道阿積結婚了,很好奇他妻子長甚麼模樣呢?很快我就見到他妻子了,一個皮膚白晳的婦女,還抱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那阿姨是村姑模樣,具體來自哪裡我不清楚,反正與木屋區務農的婦女不一樣,與工廠打工的婦女也不一樣,一副滋滋潤潤的樣子,眼中只有孩子,沒有阿積。
很多年後,在我上高中時,有段時間在麥當勞兼職。暑假期間,我參與了珠海麥當勞開幕籌備及正式營業的工作,同時參與工作的還有來自澳門不同分店的其他員工。一天下午,一個員工組長蹲下來替奶昔機加奶,大概對程序的不同理解,與一個經理爭吵了幾句,那經理突然一腳踢在那組長腰臀處,組長跌坐地上,又驚又怒地睨着經理。那連鎖快餐店的經理們一般比較友善,與組長和訓練員的關係更融洽,似這般使用暴力的情況見所未見,那時我很吃驚,不知如何處理,幸好事態沒進一步發展。那個被經理踢跌的組長便是阿積的妻子。
只是在我還小的時候,那阿姨應該才從內地“落嚟”不久,還未有謀生手段,每天待在家裡帶孩子,不怎麼愛跟人說話,我也未見過阿積與她相處的情況。我見到阿積身體虛弱,總是擔心那阿姨會謀害他、虐待他,確實我也越來越少見到阿積,每見一次他都顯得越發蒼老了。
後來,那一帶木屋拆卸,我們搬到另一處後,就再沒見到阿積了。很多年後,聽母親說,他已經去世了。我與阿積的接觸,就這麼多,他是我童年一抹淡淡的身影,一個在歷史夾縫和城市邊緣努力生存的華僑。只是我總對他念念不忘,也許是他那黑人般的形象太過強烈、太過奇特,也許是我那些頻頻出現的突兀的情感所導致。
說起阿積,不能不提“霹靂積”,因名字關係,我一度將阿積與霹靂積搞亂。兩人都是印尼華僑,只是霹靂積是南洋風格的華人模樣,一個動作緩慢的老頭。霹靂積也是我對他外號的擬音,不太準確,用廣州話的“劈叻蓆”來發音更像,只是霸氣全無,辜且用霹靂積稱之。
霹靂積好賭,每次見到他幾乎都在賭錢,賭的是“鋤大D”、“釣魚”和“沙蟹”甚麼的,牌友有時是我母親或外公外婆,有時是另外一些住在馬場的華僑。他與人打牌的地方有幾處,我最喜歡他在他自己家門前開枱,三邊兩層結構奇怪的鐵皮屋遮擋下,下午的毒日頭曬不到,幾個南洋風情的人在慵懶地打牌,境象怡人。
霹靂積好賭,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是他每次都是輸錢居多,鮮有機會贏錢,同枱大人都像有默契般,就是要他輸錢,他輸錢就皆大歡喜。我甚至試過有一次,見到他的牌友串通好要他輸錢呢,真讓人憂心。
雖然霹靂積是我家人的牌友,也是我親戚的親戚,但我與他沒交情,對他的記憶就像超市裡買一送一的產品一樣,因名字之故,想到阿積就會想到他。至於他何以叫作霹靂積?長輩說不出個所以然,後來年紀漸長,知道廿一點的英文是Black Jack,估計是馬場居民英文不好,將他原本Black Jack的外號叫成“劈叻蓆”了。
無論阿積還是霹靂積,他們都是中國現代史、海外華僑史和澳門新移民史的一部分,他們是那麼渺小,渺小得像化石中的蟲蚧,但他們確實活生生地存在過,經歷過上世紀中後期數十年間的動盪,嘗過了身為中國人的苦難。而我們這些站在前人血肉上吃喝玩樂的新世代,只是歷史的沙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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