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能豪六十大壽全集敘 陳文銓
往事如煙又不如煙,人生的弔詭處,是如此的真實,又如此的虛幻。歷史是面鏡子,映照如實的影像,卻又折射出不盡的曲折。回顧過往,總有如是之慨。能豪於此六十大壽前夕,將其畢生文字生涯,欲做一次總結,出版其專集,我不知其著作有多少,也無能一一盡讀其詩文,只知其筆耕不輟,想必有其可觀者。六十剛好是一甲子,為人生春秋鼎盛,成敗定數大概也於此可知矣。
我與能豪相識於狂飆歲月,他嚮往著摘星,我沉醉於織夢。當年,他於海專成立了摘星詩社,學李白揮詩舞劍;彼時,我受業於張夢機教授門下,學唐宋人詩。雖已過少年情懷總是詩的年紀,卻依舊耽詩好文,醉心詩情畫意。五福四路的菊花軒,名實大不相副的一間窄舊小屋,是我們落腳處,將純然可貴的生命,用盡氣力,孤擲一注的壓賭在這兒,口氣不小、霸氣十足的掌門詩學社於焉誕生。囊中無甚錢財,活力不曾稍歇,一回回的編輯作業,一場場的討論會,從華燈初上,到三更夜半,我與能豪無役不與,往往我出點子,能豪劍及履及,隨說隨做,當年的掌門詩學季刊、門神半月刊,就是由我掛名主編,略做看稿,能豪最為辛苦,負責實際編務。掌門初創社時,我未及參加,經由初中同班同學翁德源的引薦,才成了菊花軒的一員,也與能豪結成莫逆。之後,菊花軒、瑞源路老宅、楠梓華泰,我與能豪可說是形影不離,這是一段值得懷念的美好時光。
能豪長得不若我壯碩,一副弱不禁風狀,卻志不類其人,與我恰似相反。他有溫如的一面,所以人緣甚佳,相識滿文壇,掌門詩學社社長任期最久的即是他;更有堅持的特質,故能勤寫不停,樂此不疲,掌門同仁中能詩、散文、小說,且源源不斷有新作的也是他。他以一枝筆寫遍生活事,一頁頁感性記錄生命情,數十年來,可謂勤且殷者。昔日同屬掌門詩學社好友江明樹,號稱寫作數百萬字,也是能詩、小說、評論的寫手,唯可比擬。幾年前,江明樹與我說,陳冠學先生對我頗為失望,蓋我盡讀書,毫無寫作,最是懶惰。我笑笑,輕言淡語回江明樹說,你寫了數百萬字,陳冠學先生有稱讚過你嗎?江明樹默而不語。我買書讀書甚勤,卻吝於筆墨,不曾正經寫過文字,有之,亦是玩票點綴而己。陳冠學先生辭世後,屏東縣政府為紀念他,由周芬伶教授召集陳冠學先生生前友人五人,分別撰寫一文,出版《隱士哲人──陳冠學紀念文集》一書,我在文中曾記述了我不為人知也難以言說的心情,
「冠學先生深責我過於疏懶,此話一半是真,一半非真;蓋慵懶是事實,然驚讀先生文字,嘆為天地之至文,擱筆遂不能文亦是事實。冠學先生生前恐未知我心,死後有靈當應知我情。」此段文字,隱約透露了我對文學的看法和不確定性,文學到底是甚麼?是我手寫我口的庶民生活呈現?還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通性、永恆性?綜觀陳冠學、江明樹、古能豪,都是勤於筆耕者,一生戮力於寫作,孜孜矻矻,數十萬字,數百萬字,朽與不朽,又如何界定?
不過,文學的書寫,或書寫的文學,並非一成不變。中西文學理論從來即有傳統與反傳統之說,以當前最受矚目的挪威文壇新星Karl Ove Knausgaard來說,他的《我的奮鬥》一書,以自己與家人作為書寫,洋洋灑灑寫了六巨冊,3600頁的自傳小說,鉅細靡遺的將自己和周遭親友徹底寫入,這般爆肝式的寫作,強烈展現出強迫書寫的可能性和藝術性,如此非寫不可的宿命,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猶記三十年前,我為古能豪《淚珠的故事》一書寫的序文中,曾提到「道場興,宗教亡;文字興,文學亡。」的話,至今仍為縈繞。文學與書寫,是既緊密又疏離,既相關又相悖,是清晰又是困惑。古能豪的書寫是否如Karl Ove Knausgaard般的宿命,我不得而知,然而,他以滿腔的狂熱,盡寫生活中的細瑣,刻繪生命的深沉。雖然,二十年來,我搬離了高雄,半隱居於屏東鄉下,與掌門諸好友少有談文論藝的機會,古能豪於《告別式》宣稱最後一本著作出版後,大病一場,出入鬼門關,重返人間之際,體力逐漸恢復,隨即投入其專集的寫作、整理工作,如此驚人之舉,或許真有幾分Karl Ove Knausgaard的成分在吧!對老友大難不死,於文學始終不悔的熱度,除了祝福外,我亦歛手拜服無辭以讚。
陳文銓
( 1954.09.01. - 2054.09.01 )
臺灣澎湖望安人
字忘生,號苦禪老人
高中國文教師
大學國文系所古典詩、佛學研究
來自綠蠵龜故鄉,可能流有海盜血統,帶有某種程度的擇善固執,兼具稍許成分的浪漫情懷。可以鎮日足不出戶,做一隻稱職的蠹魚,也可以一晚之間,馬不停蹄逛遍大台北城舊書店。偶爾喝點小酒,笑罵古往今來,偶爾來個酩酊大醉,但願長醉不願醒。快意時,天地唯我獨尊;落拓時,斗室亦可藏身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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