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壞、重整、繞行
新月降臨時,我不停在椅子上擺動身體。骨頭喀拉喀拉的聲響,像是鐘錶齒輪咬合,並且啟動了難以名狀的神秘機關。
我經常在找尋「立體」的時間,它沒有刻度,看似靜止,卻用細微到無法覺察的方式持續律動。每天每夜,太陽月亮的升起落下,不過是標誌一條斷線,真正的時間轉換卻沒有徵兆,往往是「到了那時候,你就會知道」的霸道作風。貌似直接、隨意的手法,實則細膩、迂迴、善於等待。它有十分美麗的滑步。
【2】
從東京到巴黎,航空距離是迷人的淚痕。然則,古地圖標誌了時代與地理位置,同時也雙向標誌了與征服、跨越、開創、探索、疾病、財富相關的詞組,因此,起先以為的炫妙路徑,瞬間替換成疫情的驚駭流佈。不少喜愛的人生活在十六世紀,二十九歲的都鐸榮光玫瑰,擦撞了天花,最終仍閃身而過。
古狗大神的地球是龐大的圓圈;從小鳥嘴的島嶼翻轉翻轉,轉過沙漠、極地、海洋、曠野大陸,那些死了跟沒死一樣的幽靈跟著晃蕩晃蕩。路徑很美又複雜。你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故事要擴張還是壓縮?撰述歷史的權柄遞嬗,每條幽魂就換了不同的衣服,不過上頭標緻的徽章有時是不改的;那可能是花啊,獅子啊,山脈啊,盾牌利劍啊,但通通是血流過的痕跡。貴族的血是藍色的,平民的血是蒼白的,紅色的血是什麼呢?古老的尋血獵犬 變成了布魯托,娛樂眾人。
【3】
每一日接近中午的時段,通常已經十分疲倦了,而緩緩在路上前進的宣傳車,也總是廣播著自我推薦意味濃厚的台詞。忽然地,我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似乎能夠掏出的能量涓滴不剩,但是明天以後的明天,還有「文字的器皿」仍需要被裝滿。也許,好好睡上一場就可以了,也或許,該試著走走別處公園的小徑。
這樣想的時候,海克爾的圖片就像一陣風,瞬間自腦內花林搖晃出來,只是,當初指向海克爾讓我依循望去的人,已經離開她的房間。我猜,她是去找尋她的樹、她的海洋、她的島嶼。越來越多跡象是關於離去、啟程、前進、尋找、開創、飛行、視野轉換的主題。我對旅行的興致一向不高,最近卻想購買一只旅行箱,色彩明亮、小巧可愛的那種。
我真該買一雙紫色的五指襪,穿上它,就在家裡開心地走來走去。
【4】
我終於瞭解這個景象的意義——
她彎身跪在書櫃前,默默撕書。一頁又一頁的紙張,從容散落於地,拋光石英磚宛如鑲上了鉛字。她低頭撿起一張書頁,撕了一小塊紙片後,張口,啃咬,咀嚼,吞嚥,神態彷彿正在享用一塊麵包。
進餐過程的氣氛十分幽靜,沒有人想開口說話。她修整及肩的黑髮像片紗幕,遮掩住了臉孔。我沒有看見她的眼睛,也沒有聽見她喉間發出如鴿子般的咕咕叫聲。她表現得極為優雅,既堅持要細嚼慢嚥,又不發出半點聲響,即便我知道她很餓、很餓、很餓。
接連幾次的用餐,皆是如此。她靜謐、無痛卻帶著忍耐的姿態,終究讓我愛憐,讓我捨不得。於是,我想叫喊;於是,她站了起來。
她渾身蒼白,連微笑也沒有顏色,而我就算閉上眼睛,仍能察覺她的動靜。
時間對她沒有意義,擅長等待也就不是難事,不過換個姿勢忍耐而已,又有什麼呢?她儘管輕盈虛站,猶似雙腳離地,如是安靜凝望我。
若然,我是規律、枯燥、無趣的主人,她便是馴服、寡歡、昏沈的奴隸。每天我端坐在桌前,只准她繃緊自己,一點點過大的動作,就會被我斥責為胡鬧。若然,她是熱切、善變、易燃的主人,我便是厭食、淺眠、暴躁的奴隸。每天她顧著躺臥在床上、在沙發上,兀自情緒起伏,不准我稍離半天,只能聽她說話。
和平相處時,我們安祥度日,不計較誰的不是,但正如星體也有逆行的軌道,總有些時候,我抗拒她、她頂撞我,雙雙不快搶奪主導權。
漸漸地,無聲的目光形成了灼熱言語,恰似戀人纏綿而折磨的吻。
於是,我裂開了縫隙。
【5】
我做了一個夢。醒轉時,便知自己開始有些不好,就像,七年前的那段夏日。
現實的、理智的、肉體的自己,如常地起床盥洗,精神的、沈鬱的、心底的自己,持續跳躍說話;肉體疲倦,精神熱切,那道界線的縫隙又崩裂了。
書房的冷風越窗,於室旋繞的低溫,令我意識到務必要記得進食、記得喊停、記得自己正貼近地面。
傍晚五點三十分左右,刻意出門覓食。山坡上的粉紅玫瑰竟然開了二朵,只是一朵頹靡瀕死,一朵放肆盛綻。這是薔薇嗎?或者是山茶?其實並無所謂,當成曇花也是可以的。這剎那間的開心,本來就令人輕飄飄,忘了什麼,記得什麼,扭曲了什麼,種種沈溺過的什麼,都可以隨風遠颺。
起初,我真以為是個好預兆,現在發現不過是一種荒誕幽默的警醒。處於平行又割裂的前期狀態,除了試圖偽裝,便是盡力控制。
也許,不會太久的,就像一場夢而已。此刻,甜食是真切的,隱隱的厭棄也是確實的,但總會過去
【6】
冷涼與溫熱同在,宛如,大雪已然靜止,只餘煽惑性的擦吻,頻頻往返,蜜蜜覆憐。
【7】
天冷雨落,兀自有情懷。於晨昏圈移動,一半入世,一半離群。日子是如常的喝茶添水、墨裡寫字,亦是不好不壞坐擁一份靜定,就如同一張仿木方桌上,半塊田地有雙貓窩睡,半塊田地有紙片灑放。如今甚少在網路落痕,幾番行路易生倦,攤子擺著礙眼,索性收了,連巷弄也不繞轉,若然天地不塌,墨流自有尋處。一份殷切,似遠又近,一份憶念,忽隱忽現,總歸是上心的態勢不同。我看著妳的心,輕輕地笑,無聲中便已說了許多意思。
撿拾雪地裡的鉛字,將影子借披肩上,我竟也認不出妳的肉身了。我們無有可能複製靈魂,卻在碾碎的世俗中換位,同聲嘆息。張狂的心,長滿柔軟的棘刺,剖開來的蒼白血肉,並不是為了討好或解釋的企圖。天下萬事,再怎樣潔美殊聖,也難逃隱隱約約的瘡痍。天真的甜美,有時是可畏的禍難。降災初時,笑聲比淚水搶眼,然而究竟有何所謂呢?骨崩身毀,不過起上一盆炭火,燒著、燒著,好日子與壞日子也就一併落為灰燼。冰冷與燒灼可以別無二致,但拿命去換的懸夢,滑涼通透,也就別再灑鹽,讓它濁了。
【8】
時常提醒自己,人生而孤獨,藉以釋懷各種形式的離散、誤解與告別。值得被記憶的人事物,即使有不在眼前的一天,仍會停留得與生命一樣久。不挽留的祝福,其實很健康取向。
【9】
「愛」是中性的素材,因而形塑鬼魅,或者鍍金菩薩。「世界」不是一個球體,不是對開的一張標號紙,它是螺旋狀的鐵籠子。八荒六合,你得奔跑、步行、跳躍,從這一端挪動至另一端。時間與距離,實則無關乎天體、太陽、星雲的爆起瞬滅,一息之間,什麼都能或然解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