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書 評-同志及其外。(205.12.05)
書 評-同志及其外
賀殷殷──一個熱愛黨外事務的外省父親為紀念殷海光而以此命名的女孩──在漫長、細緻而又逐漸變化的,對於文學、性別與政治的摸索中,逐漸長成。她悟出人生:「不是同志就是同類。」
都已經是同志了──同受異性戀霸權壓制,還不夠證明是同類?
《永別書》最緊緊抓住我的卻是「同志/同類」的辨證。張亦絢的小說素來有一種雄辯聲腔(如同米蘭‧昆德拉那樣),在這部小說裡更擴大發展,且大量使用破折號(如同魯迅那樣),以顯示思維歧出與迴繞,讀者彷彿身處某個人物天體般橫越星垂的大腦皺摺形成的迷宮。而這種雄辯,尤其展現於「同志/同類」意涵(生命的、社會的……)之剝解與層進。
「同志」至少可作二義解。既指愛同性之人,也指志同道合者。賀殷殷和初戀小朱,她們都是同性戀(他們其實是不需要這個名詞來指稱就墜入愛獄相互吸引的兩個人),都是同志卻不同類。賀殷殷態度是「文學大於小朱」,和文學的關係更親密強大,她擁有文學天賦,小朱只能成為戀人最核心世界的單純觀禮者,而非引發者或參與者。這也激發了小朱對於文學的敵意。而在另一個意義上,賀殷殷和萱瑄總算是「同志」又「同類」了罷?她們是情侶,發展長期穩定的關係,同時投入同志運動,也對文學擁有高度熱情。然而,很遺憾,萱瑄仍然不是同類,她們和文學的關係並不一致。
「女人也好,女同性戀也好;台灣人不台灣人,『沒有一個,是我真正屬於的族類╴╴』」要多近,要「同」到什麼地步,才能引之為「同志」?同姓、同鄉、同樣性傾向、同樣喜歡某個詩人,都可能是尺度。當年商禽詩裡以宇宙為籍貫,以抵抗,或反向詮釋離鄉漂流無所屬的荒曠感,賀殷殷的漂流卻實實在在產生於家庭內。受父親亂倫的這一個層次上,她是被害者,同時被母親隔離、貶低。在父親有意進行的黨外啟蒙事業、母親有意進行的音樂啟蒙事業裡,她是受益者,也是父母親拉鋸的籌碼,父母親皆通過改造她來實踐政治理想或族群傳承。在差點被妹妹拉進雜交夥伴的過程裡,她瞥見親誼內面黴菌般頑強的陰影。於是,這齣家庭恐怖片,與「替不會投票給我們的弱勢者著想」的高貴政治理想(黃信介傳授予青年時期的賀爸),神祕頑強的客家人連結,性的扭曲與連帶,不無諷刺地同時成為啟蒙圖像基底。
家庭、性別、政治,人人需要「同志」,通過「同類」來印證自我,而賀殷殷老是發現自己是「之外」。熟悉張亦絢小說的讀者,從《永別書》裡將可以辨認出幾條她特別凝注的路線:少女情欲動輒得咎摧枯拉朽,女研社團內部暗潮,戀人謊言一絲線抽出就解散世界大半,政治與省籍的思考,法國經驗。尤其〈性愛故事〉裡的純青和黃鳳,《永別書》裡的賀殷殷與小朱,彷彿疊影,又像進化,愛情裡原來也存在著作者與成為讀者的辨證。我是你的作者,請妳成為我全部的讀者╴╴所有不遂的渴望,年深日久,變成記憶,而我們總是等待著記憶的強度終於退潮那時刻,剩下一點點蕊心,護持著,一起化灰。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