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咪蒙:同志名人出櫃了,你我可能還在櫃中(圖)。(2013/01/11)
作者:咪蒙(媒體編輯,專欄作家)
入選理由
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也許通過觀察它對同性戀的接納程度便可知曉。在一個表面歐化,實際被傳統宗法和道德戒律牢牢控制的城市,黃耀明與何韻詩公開出櫃,展示了明星介入公共事件和政府決策的一個反例。
事件回放
在2012這個神奇的年份裡,同志圈裡也有不少大事發生。先是4月底的達明一派「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尾場,黃耀明突然毫無預兆地在台上字正腔圓地宣佈:「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我是一個Gay佬,我喜歡男人。」11月,在黃耀明領銜出席的「同志是敢的」大遊行中,後輩何韻詩也走到台上大聲說出「我是同志」。於是,2012年彷彿成了香港名人「出櫃年」,始自黃耀明,終於何韻詩,中間還有蘇施黃與金燕玲,趙式芝與楊如芯,以及立法會議員陳志全……他們一起在香港掀起了一股「出櫃潮」。
於華人娛樂圈而言,2012年是出櫃年。
2012年4月,黃耀明在香港紅磡演唱會上宣佈:「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我是一個Gay佬,我喜歡男人。」黃耀明是Gay,這不是什麼顛覆性新聞,重點在於,坊間傳聞和當事人自認是兩回事。疑似Gay的明星大把,自證是Gay的微乎其微。睜眼說瞎話就是藝人的本職工作。談戀愛了要說「我們只是好朋友」,結婚多年也可以篤定地宣佈「我還是單身」,出軌了被拍了理直氣壯指出「照片上那人不是我」,斷背了百合了則時不時找個異性來演一場「我不是同性戀」……敢跳出這套規則的,都是真勇士。黃耀明寫下微博,準備把媒體們氣哭,「媒體玩了二十多年的猜謎遊戲,一旦說清楚,你們就沒什麼好玩。」
黃耀明直接帶動了何韻詩。11月7日,香港立法會否決了「同志平權提案」,黃耀明說,「這是香港人權黑暗的一天。」在11月10日「同志是敢的」遊行活動中,何韻詩公開出櫃,成為第一個公佈同性傾向的香港女歌手。她說,本來性傾向只是一個人的一小部分,但她發現,社會上對同性戀者存在歧視和偏見,沉默不再是一個選擇。她坦承自己做過最壞打算,哪怕因為爭取同志權利而不能唱歌了,她也OK。
結果並不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慘烈。和黃耀明一樣,她的出櫃行為贏得海量的讚賞。萬千粉絲喪失理性地高呼:我們願為了你變成蕾絲!11月11日,她發了一篇公開信,「很想澄清的一點是,作為一個愛同性的女性,我的主旨並非要去大肆宣揚同性戀,並非要像某一些人口中所說的,讓每一個喜歡我的人都考慮變成同志,這種假設實在是太荒謬了。性傾向是很個人的選擇,甚至不能算是一個選擇,而是忠於自己的一種姿態,站出來也只是覺得需要去告訴大家,這個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如果成功就是要假裝變成另一個人,那麼,我寧願選擇忠於自己——這是何韻詩的漂亮示範。看來藝人可以成為行為榜樣這句話,也不純粹是瞎扯。
黃耀明則在年底回顧中坦承,「出櫃是我這一整年來最正確的事。」令同志群體感到鼓舞的是,今年香港有位新當選的立法會議員也出櫃了,這是首次有華人政府官員出櫃。
公眾人物公佈性向,可以讓其他同性戀者更勇敢。無法否認的是,出櫃是個自帶悲壯色彩的詞,從功利角度說,出櫃的都是傻冒。在對同性戀群體寬容度還遠遠不夠的華人社會,用竇文濤的話說,我們身上穿了西裝,過起了中產式生活,而腦子還在村裡。出櫃即使不會毀了你的演藝生涯,至少也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這意味著你必須人為地放棄一些潛在粉絲群,喪失一些商業代言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你的名字從此就會被加上「同志」這個前綴,你唱歌,別人會說你在映射同志情,你身邊所有同性都躺著中槍;你演戲,角色也可能受限,直男直女的淒美愛情戲就可能不找你了,因為昏庸的觀眾目前還是主流,他們曾經為《金枝欲孽》的感情戲如醉如癡,得知林保怡可能是Gay就想告人家詐騙。
所以,你一旦站出來,就要輸得起。出軌所指向的不僅僅是性向,還有形象、前途、利益等被公認為更重要的東西。但必須有人站出來,挑戰公眾道德底線的同時,也很可能會拉高這個底線,就像劉瑜所說的,「觀念的水位」在不斷升高,「20年前,人們提到同性戀還往往表情驚駭,今天,至少在大城市裡,誰要有個同性戀朋友,簡直可以拿來吹噓。」這個變化如何形成的呢?除了李銀河、方剛等性學專家的呼籲,腐女文化的氾濫等因素,更多就是需要黃耀明何韻詩這樣的人,捨得把自己交出去,跟世俗成見硬碰硬。也許五年十年之後,出櫃這件事已喪失八卦價值,真正成為私人的情感選擇,而無關道德、職業水準等其他因素,那麼,我們更該珍視那些為此努力過的人。
有評論就說,黃耀明、何韻詩出櫃,不是一個娛樂新聞,而是一個社會新聞。「不是出櫃,是要打破這個櫃。」這是黃耀明說得極屌的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櫃」就是世俗成見。中國人的傳統教育是,當你和世界發生衝突時,要乖乖地改變自己,去迎合這世界;可是,真正推動歷史進步的,更多是那些不肯改變自己,毅然去改變世界的人。就像黃耀明說的,我自己愛的人,不需要別人來批准。需要反省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那個名叫世俗成見的櫃子,黃耀明何韻詩已經走了出來,而你我可能還躲在裡面,委曲求全,圖個安穩。
黃耀明、何韻詩所鼓勵的,也不只是同志群體,而是廣泛意義上的人類,不要被集體意志所蒙蔽。我們的使命或許不是自我切割和重組之後以便適應這世界,而是讓我變得更像我。
幕後故事
哪怕形式大於內容,要的就是社會影響力
作者:本刊記者 葉曉萍
「現在的新聞已經進步到什麼都可以問。」《寒戰》裡的劉德華如是說。
在一個越來越沒有秘密的年代,赤裸裸的真相遠比精巧的包裝更能懾服人心。比如黃耀明、何韻詩的同志身份,多年來已是公開的秘密,但他們又像娛樂圈中的獨立先鋒,不但一直有自己的一套音樂主張、為人處世價值觀,並且堅拒私生活被娛樂化消費。回溯這些年他們與媒體的交鋒,縱使被百般試探,對自己的性傾向問題總是技巧斡旋,從未正面接招。所以,一旦公開的秘密以近似廢話的真理的形式公佈,仍難免驚動十方粉絲,令娛樂圈和同志圈感慨萬千。當然,這又正是他們今時今日仍要出櫃的原因:哪怕形式大於內容,要的就是這種社會影響力!
去年4月我去看的達明一派演唱會是首場,中後段在復古電子風十足的舞台上井噴出一系列敏感詞句,其中一條是:「黃耀明是不是同志?」演唱會的後台,向來勁爆話題欠奉的達明一派終於讓訪問有了重點,自然是黃耀明又被追問性傾向,他依然熟練地打起太極,直到劉以達用自己和老婆要補辦婚禮的話題岔開,媒體虎視眈眈的「出櫃」議題才暫告一段落。幾天後的演唱會尾場,黃耀明終於開腔出櫃,事後自言出櫃緣由:既然演唱會在探討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所以自己也繞不開這個問題,還是必須直面同志身份吧。他懷著理想,打算犧牲小我、影響社會、為同志發聲,但消息一出最直接的結果是,他以一臉愁容登上了香港某大刊封面,標題是「出櫃後遺症」,另一家媒體更是曝光了他的男友。
好在,不久他就起程北京出席音樂節,沒想到內地輿論風氣反而開放,他做了深度專訪以正視聽,儼然「明哥北巡」,還鞏固了自己這兩年在客觀上形成的「公知」身份。他堅持在微博上發聲,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娛樂大眾的人,同樣有權利講出對社會的看法。
出櫃後陸續也有同志組織找到他,他去年就參加了台灣、香港的同志遊行活動。在去年11月的香港同志遊行前夕,我們就這個話題約到黃耀明的專訪,訪問安排在某活動間隙,他俯身穿過阻隔線跑向休息區,身手矯健如少年,坐下來已是一臉平和喜悅。回憶出櫃當晚回到後台,他說工作夥伴是先驚後喜:「哇,你會講出來!」家人也覺得放心:「是啊,這樣他或許會活得更加舒坦。」而在同志遊行中,他很開心好友如梁詠琪、徐濠縈等異性戀人士也出席支持。他說圈中台前幕後也有不少同志,大家認為出來支持他們理所當然。
世事從來巧合,一天之後何韻詩也出席了香港同志遊行,並宣佈出櫃。導火線一是香港立法會否決了通知平權提案,反激起她要站出來為同仁發聲的決心;二是先前與黃耀明碰頭,這位「先驅」認為若出席遊行卻不表明身份,必然有被窮追猛打的尷尬。於是,早已被外界議論多年的何韻詩「出來了」。隨即,此話題佔據了各大雜誌封面一周,還衍生出系列議題,最火熱的無非是她的女友名單猜謎遊戲。
幾天後我與何韻詩在香港面對面訪問,相比此前在群情洶湧下宣佈性傾向時的激動,她明顯輕鬆許多,談笑間還抖出了初戀糗事,並高呼「同志也是女人,我真的是一個女人」,意在打破男同志必娘娘腔、女同志必很Man的刻板印象。但唯獨是對容祖兒等「緋聞女友們」的關係,她卻封口迴避——大概是連日來牽扯到對方公司,已鬧得滿城風雨,她多少有點杯弓蛇影。
「陰謀論」是娛樂圈看問題的主要角度,所以何韻詩出櫃,一片歡呼、一片嘩然間還夾雜著一片質疑之聲,認為她當時是為新歌《無臉人》炒作。但她也反駁得有理有據:「要是為炒作,幾年前推《再見露絲瑪莉》、《勞斯·萊斯》或音樂劇《梁祝下世傳奇》時,豈不更是大好時機?」
後來我連線香港馬家輝博士,他倒是一語道破天機:對於已奠定江湖地位的藝人而言,出櫃反而更添明星光環。想想過去張國榮公開的是伴侶,如今黃耀明公開的是性向,而何韻詩從入行到出櫃歷時15年,比黃耀明的出櫃之路縮短了一半……「因公」出櫃,幾乎不會造成負面影響,反而可能因此「英勇」而再造神話,而神話正是娛樂圈所需要的。
南都娛樂週刊×何韻詩
「你要做自己,不要跟隨別人的標準」
作者:本刊記者 葉曉萍
南都娛樂週刊:宣佈性傾向及事後解釋,會否較難處理?
何韻詩:有時你做一些事情,如果沒有原因在裡面,可能你表達的時候會有一點困難,但當你有一個使命在後面,很自然你就知道要怎麼去做、怎麼去講,所以我不覺得會很難處理。只不過當我決定走這一步,要衡量各方面可能會有的影響,上至角色、身份改變,下至工作會不會有一些什麼影響……其實你必須要有一定心理準備。其實在講(性傾向)之前就已經全部衡量過了,知道利弊,當你去做的時候,就不會有一些很特別意外的東西會發生。
南都娛樂週刊:從未公開到公開對你來說,相信也是一個過程。這些年看你的歌,或者《賈寶玉》,好像也總在講同一件事:做回自己。這是一種身份認同?
何韻詩:應該說一直以來,在我的歌裡我都在表達自己的信念。我有責任讓喜歡我的、尤其是年輕人,有一個榜樣,這個榜樣是在講你怎麼去面對你的人生。如果因為現在我「站出來」了,而多了這樣一個標籤,可能有人會覺得年輕人會不會就此學你的性傾向?這其實是一種偏見。正如我的偶像是梅艷芳,她是一個異性戀者,但我天生就是一個喜歡同性的人,不會因為她跟男生談戀愛,那我也去學,我也不會鼓勵這樣。我一直在強調的是,你要去做自己,不要去跟隨別人的標準去「做自己」,我相信我的歌迷會有思考的能力。
南都娛樂週刊:你曾稱明哥(黃耀明)為「先驅」,他有給你傳授一些出櫃攻略嗎?
何韻詩:那也沒有攻略,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只是站出來去說。只是他會分享他的經驗,例如出櫃之後會有什麼不一樣呢?他覺得沒有什麼不同,這是正面的事情。(出櫃)這個舉動其實是希望大家覺得同志並不是怪獸,並不是很奇形怪狀的,例如像電影裡面Gay就是所謂的娘娘腔……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許你和我身邊也有很多,現在誰能說自己身邊一個同性戀者都沒有?只是他知不知道而已。
南都娛樂週刊×黃耀明
「預想到出櫃的代價,但不後悔」
作者:本刊記者 葉曉萍
南都娛樂週刊:宣佈性傾向,對你來說算是2012年的一件大事嗎?
黃耀明:其實不是,2012年我的大事是做文藝復興基金會,我在台上站出來講的那句話(出櫃)是一件很小的事。我大部分的朋友、同事知道(我的性傾向)的,我想連媒體也都知道的。但是「知道」跟有人站出來公開承認,是很不一樣的,我希望這件事可以給大家多點鼓勵,鼓勵大家站出來爭取平權,或者鼓勵社會大眾去多明白一點同志社群,讓大家知道我們不是隱形的,我們跟大家一樣是公民。
可能對於社會而言,別人覺得我的所謂出櫃是一件很大的事。那我也希望能成為一件大的事情,希望能給同志或非同志正面的影響,大家都不需要再害怕,不要覺得這還是一個禁忌,不可以談。我以後可以很坦誠去講這件事,不需要大家猜測或者用一些很奇怪的方法暗示、明示。
南都娛樂週刊:你在台上講完那番話後,接下來卻連續被傳媒關注、跟拍,有後悔過嗎?本來是很理想地,希望發揮公眾人物的影響力,為同志群體做些事情,但卻遭遇這樣現實的消費。
黃耀明:預想到了,預想到會付出這個代價,但我仍然沒有後悔去做這件事,因為這件事比我想像中的要更好。我覺得自己更加豁然開朗了,好像突然做什麼事情都有多一種勇氣,我覺得很奇怪,原來你只是走了一小步,但卻給自己一種新的力量。
南都娛樂週刊:為什麼你選擇的是公開性傾向,而不是伴侶?
黃耀明:因為我希望這件事給大家一個力量,也希望大家不要會錯意,如果公開我的伴侶,這會讓人消費更多關於八卦的事情,所以我選擇了不公開伴侶。我跟我伴侶的事,這世界是沒必要知道的,但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世界是需要知道的,而且這是有建設性的。
南都娛樂週刊:你們在生活上有沒有受到一些干擾?
黃耀明:我想大家都知道,就是有狗仔隊追著。現在還好,剛剛開始一兩個月比較麻煩,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生活有隱私,我公眾跟私人的部分分得很開。伴侶在這個階段(對干擾)是覺得還OK的,但我不希望讓對方覺得難受。
南都娛樂週刊:如今選擇公佈性傾向,是因為幾十年過去了,已無所畏懼嗎?
黃耀明:是各種因素吧。我覺得社會變開放的同時也有收窄的傾向,不可以讓它收窄,那就要站出來,做一個示範。另一件事是,我以前不想說,是因為我覺得作為創作人,很容易給人標籤了,一切說的話、寫的歌,(出櫃後)談論的都是關於性別、性身份,那對我和我的作品很不公平。因為我的作品很少跟同志有關,這樣會限制我作品的生命。經過這麼多年的沉澱,我相當多的作品已經有自己的生命了,很難突然去推翻它,我又覺得現在(出櫃)對那些作品是公平的,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