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14 12:22:56Mina

沙河悲歌的二元對比

文本:七等生<沙河悲歌>

* 二元對比/對立

結構主義學者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1908-) 提出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是模擬自然界中種種關係的結果,在「人/人」或「人/自然」間所構成的關係網,就是結構。人們建構出以二元對立關係為基礎的許多模式,它們成為構成社會文化和社會關係的模型。以此關係做為基礎,人類的語言衍生出一整套二元對立的概念,用來指稱不同事物間的關係,可以說,社會事實中的每個成分或元素,不管是神話中的一個事件、一項行動,或是自然現象的命名和分類,都可以根據它在二元對立關係中的相對位置,賦予一定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小說中的二元對比也是構成文本意義、結構的一大要素,結構必須藉由關係來加以刻畫,所有的關係,最後都可還原為二元對立關係。此部分試圖探查小說中的二元對比如何顯現、對文本產生了何種效果,文內就三個關係面向來探討,一郎與二郎、一郎與父親、普世價值與自我理想,透過這些層面,希望對小說文本能有更深入的解讀。


(一)、一郎與二郎

就人物一郎與二郎的比較來說,一郎追尋理想所遭逢的現實殘酷,與二郎代表美好未來,是一郎的理想寄託,比較起來,兩者互相對立著,一郎為了追尋自我理想,而離開/拋棄了家庭,可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在當時社會環境背景下,是困難重重、不被認同的,他的弟弟則不同,二郎生長的時代已經稍微繁榮了,雖然仍是家境窮困,但二郎可以到城市唸書,完成一郎被打斷而終未完成的學業,二郎有著光明的前景,是一郎的寄託。從對話中就能看出一郎對二郎的期許和羨慕:「記住,你有一天什麼事都會趕上我。」(七等生 2000,27)、「二郎現在一步一步隨時代往上爬,接受教育,接受新的思想,表現才華……二郎就要去迎接他的美好日子,在一個充滿自由的時代做一個新人類。」(七等生 2000,48)。

雖然擁有兄弟間的血緣關係,但一郎、二郎確有著很大的差異,二郎有女孩子般的敏感和脆弱,在他們為父親撿骨時,二郎「毫無掩飾地顯出他的感動」,「這也是他與我之間的分別,李文龍想」(七等生 2000,46),這也是形成他們兄弟間對比的原因,一郎剛強勇於追求理想,二郎柔弱遇事猶疑不決,光是在游泳一事就可看出,一郎問二郎:

「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會游泳?」
「沒有人教我。」
「為什麼你不到沙河來?」
「我不敢來。」
「為什麼?」
「常聽說有小孩被淹死。」(七等生 2000,25)。

弟弟二郎與一郎之間的互動,是李文龍自我認同與否的一個鮮明對照:

他想著:弟弟二郎代表著未來的時代,我代表著一個隨時會逝去的現在。
他想:我與他之間的分別是明顯的時光,我隨時會死,他隨時會踏上他的坦途。
他想:我對我的弟弟二郎的希望、信仰勝於一切,他是我唯一能見到的新生命。(七等生 2000,104)

透過這樣的對比性,李文龍的悲劇性似乎就更突顯了出來。
想著弟弟二郎與自己所處境遇的不同,弟弟將擁有一切希望,這樣想或許可讓他感到一絲安慰和隱約的羨慕;二郎的親情,也是支撐他的理想的動力之一:「他愛他的弟弟,弟弟二郎愛他。就在玉秀離家那天晚上,他們兄弟互相有深切的瞭解。那天晚上他下勇氣決定到酒家奏唱賺錢,在自己的家鄉沙河鎮要幹這樣的工作必須下很大的決心。」(七等生 2000,94),對李文龍而言,弟弟二郎代表著「光明的未來」,二郎對於現實無所畏懼,他對於哥哥的兄弟之愛,是支撐李文龍最終面對自我的動力。


(二)、一郎與父親

一郎與父親存在著對立的關係,父子間不時發生衝突,如此緊繃的父子關係象徵著理想與現實間的忓格,父親帶給一郎的是絕望、恨意與理想的剝奪,尤其在一郎跟隨歌劇團離開家而後返家時,盛怒的父親「帶著憂鬱而嚴肅得可怕的蒼白臉孔,露著憤怒而銳利的目光」(七等生 2000,41),打斷他的左手臂,那一條左手臂的半殘廢,猶如「認同之於理想」這件事的麻痺。

李文龍對父親的印象是「憂傷而沈默」,「有時嚴肅得令人不敢接近」,完全不記得與父親歡樂的時光,記得「父親對他只有命令,他只有設法躲避父親」(七等生 2000,37),李文龍與父親的疏離,可以看成理想與普世認同價值觀之間的疏遠、遙不可及。
當時社會認為樂師是輕賤的行業,對吹奏的人不抱以認同與肯定,李文龍所選的這條人生道路,無疑是和普世價值疏遠的,因此他難以從他人身上得到肯定,父親的不諒解就是其中的代表。然而在這樣的不被諒解中,李文龍還是渴求被父親了解,他在父親死後呼喚:「父親,顯現罷!讓我和您做一次交談,讓我聽您,使我了解。」(七等生 2000,37),象徵一郎希望理想能被普世價值觀接受、肯定。

與父親的疏離與衝突感,直到父親死後也依然未減。李文龍面對著已化為塊塊骨頭的父親,猶在心裡這麼想著:「父親對我:依然是個真實的人物;死猶如未死。仍然在這空間存在著對立的氣氛。」(七等生 2000,46),李文龍的父親就是一種普世價值觀,而這個普遍一般的價值觀不會隨著父親的死而消失,所以對於李文龍來說,死去的父親依然存在,依然真實,持續與他的理想對立著。


(三)、普世價值與自我理想

普世的價值是由外界所引起的,代表的是李文龍的「家鄉」,指的是李文龍生長的地方──沙河鎮以及李文龍的原生家庭,和李文龍所追求的自我理想(屬於內在的)──吹奏技藝,是相對立的。
普世價值逼得李文龍想逃避一切、家鄉、甚至自己,然而自我理想卻是使李文龍重新面對自身,找回自我價值的力量。李文龍為了追尋他的吹奏夢離開了「家鄉」,選擇不被普世認同的職業,因此不敢回來,害怕受到鄉人指點,是對「家鄉」的逃避。
「北部的人遠離家鄉到南部,南部的人遠離家鄉到北部,離得更遠更好,越陌生的地方越自在,為什麼?『自卑』李文龍面對沙河河水回答自己說。」(七等生 2000,14),
文本中也提及:

他懷著那頂上壓著社會輕卑他的職業的那份觀念,他的自卑感如此之大,在異地很坦然,回到家鄉便完全顯露出這份自卑心,他年紀很輕,還能時時記住學生時代自己學業成績的優良,應該有更為光明的前途,卻落得追隨歌劇團渡生活。他的心中十分矛盾,吹奏技藝是他所樂意追求的,他感到自豪,但浮表的社會觀點卻把工作分門別類,加以評價。而他的內心是與這種輕卑個人生命和自由意志的社會相抗衡的。(七等生 2000,39)

「家鄉」代表的是大眾、社會上的頑固觀念,也是深深束縛李文龍,逼得他不願面對,想要逃離的外在壓力,但在李文龍的內心裡仍然盼望著社會能有一天開放觀念,鄉人、家人能張開手臂歡迎他們這些現在為人所輕鄙的職業,如此他便可以不再背負辜負父母期望的重擔(沒有找ㄧ個「正當」的職業)、不再逃避「家鄉」、不在異地流浪,「家」能以他們為傲,他們也能榮耀「鄉」。

例如文本中所提:

有一天,社會的觀念不再輕卑酒女、演員、樂師或……,那時這些人可以在自己家鄉,也可以在外地,不會像現在幹起這等職業像ㄧ個逃犯,避得越遠越好,希望自己的存在為人遺忘。(七等生 2000,15)

李文龍一開始選擇逃避「家鄉」,甚至因肺病無法待在樂團,回到沙河鎮時,曾經想謀份「正當」的公職,最終仍無法捨棄他的自我理想,從樂器薩克斯風轉成克拉里內德(黑管),發現演奏就是他的生命的延續,李文龍從而肯定自我,也有了面對家鄉、輿論的勇氣,得到自我認同後,就無須再逃避和流浪。

「『我不回歌劇團,我要在酒家奏唱。』
『在哪裡奏唱?』
『這裡,我的家鄉沙河鎮。』
『你已經瘋了,一郎。』
『我想清楚了,我不再逃避和流浪。』」(七等生 2000,103)

當初曾是一起在歌劇團吹奏的伙伴──明煌和昌德,都早已放下手中樂器去從事其他工作,唯有一郎仍然堅持著吹奏的理想,並且在自我肯定後,有了無懼眾人鄙夷目光的勇氣,「我是我,他是他,吹奏就是我的生命」,能夠不斷的奏唱下去,淺淺悲訴,直到生命完結,這就是李文龍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