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14 12:16:57Mina

沙河悲歌的隱喻象徵

文本:七等生<沙河悲歌>

* 特殊隱喻象徵

在審美經驗中,如果我們對作品要有正確的認識,就必須正確的對待作品,首先必須忠實的重構,並且盡可能接近作品,再來由作品中的暗示填補「不定點」。「不定點」也就是審美經驗具體化中的「可變性」,能藉由讀者過去所累積的閱讀經驗,將作品中作者留白處,賦予想像的具體化與故事橋段間完整的串連。
文學作品本身是一個圖示化的構成,包含若干不定點,因此根據文本中暗示、文本所欲表達的意念,將小說中的象徵、暗喻作一分析、歸納,試著揣測這樣的手法在小說表現了什麼,及其代表的意義。通過綜合的客體化,使再現客體呈現出自己的「擬實在性」 。


(一)、沙河:

沙河就是沙河鎮的代表,沙河鎮因此為名,「沙河」的第一層意義可以象徵沙河鎮──李文龍的家鄉、歸宿。

此文篇名便叫〈沙河悲歌〉,小說中不時出現「沙河淺流潺潺細唱」這樣的句子,「來到沙河已夜深幽寂,除潺潺細訴。」(七等生 2000,5)「沙河淺流潺潺細唱」(七等生 2000,11)「沙河淺流,似在對我潺潺細唱」(七等生 2000,20)「沙河淺流不斷對他細訴」(七等生 2000,48)「沙河……其聲潺潺有如細訴」(七等生 2000,59)「沙河淺流細唱」(七等生 2000,64)「沙河淺流,潺潺細訴。」(七等生 2000,80),出現了七次之多,讓沙河染上一種悲傷的色調,沙河為何要悲傷地歌唱?

或許可將沙河與故事主人翁李文龍的生命基調聯繫在一起,其實沙河代表了李文龍,這是一首李文龍生命的悲歌,因此沙河的第二層象徵意義就是──李文龍的命運;李文龍的生命以及其理想有如沙河一般「淺流潺潺,有如細訴」,是他對自我理想的堅持;即使家人、社會不能認同他的職業,但他不曾放棄過他的理念、熱忱。

但是在現實生活裡,他只能夠埋沒在歌劇團甚至是後來的酒家奏唱,這使得他有著很大的矛盾與掙扎。另外,小說中不時地提到李文龍患有肺病這件事,使得李文龍的生命基調就好像一條承載著許多沙的河流,無力流動,但是,即使無力流動,卻仍然堅持著「潺潺細唱」;即使家人、社會不能認同他的職業,但他不曾放棄過他的理想、熱忱。例如文本中所提:

聆聽跳水谷水頭處潺潺流來的水聲,另一個潺潺流去的水聲在水尾的地方同時傳來……在這平坦如鏡的所在,一直都是死亡和活躍這兩種不同情調的場景。現在他面對這沙河最幽寂的水潭,似乎已變成不折不扣的宿命論者了。但他知道,宿命論與非宿命論猶如錢幣的兩面;當錢幣的一面呈現在面前時,另一面便埋藏在底下。(七等生 2000,105)

沙河潺潺細訴的,不只是李文龍瘦弱的病體、現世價值與理想無法相容的無力,事實上也有著李文龍自始至終微弱又堅持,緩緩流動的那股信念,因此沙河的第三層意義象徵李文龍內在的自我,也就是他所堅持的信念;文中不斷穿插著是夜李文龍與沙河對話,沙河不會回答,在李文龍的喃喃自語中,沙河彷彿鏡子般映照出李文龍自身,默默無語地反射出李文龍內心最深沈的傾訴。


(二)、李文龍的左手:

李文龍的左手第一層象徵意義,是象徵李文龍自我,因肺癆而殘缺的生命,及其未完成就被父親打斷(打傷)的音樂理想。

在他當樂師後第一次返家時,被盛怒的父親用木劍砍傷左手臂,「在那瞬間,李文龍本能地舉起朝著木劍方向的左手臂抵擋它」(七等生 2000,42),左手臂作為抵抗的工具來抵擋暴烈的攻擊,卻也使自身喪失了功用,當時的李文龍一心追尋自己的音樂夢,當他帶著自己的「榮耀」和金錢返家時,感受到的不是家庭的溫暖,而是父親的鄙夷、輕視和憤怒,左手臂的半殘廢,猶如「認同之於理想」一事的麻痺,打斷他音樂前程原本美好的憧憬。

半殘的左手也象徵李文龍自身因肺癆而殘缺的生命,他的生命因為這樣的缺陷,使得追尋理想之路有重重關卡;因為肺病的關係,他必須不斷放棄已經學過的樂器;因為手殘的關係,他必須放棄原本未來可能擁有的美好憧憬。

左手臂的麻木,在之後李文龍所遇到的境況中,往往也是他本人的一種最深沉的無奈,一種不由自主的無奈。例如文本中所提:

從此他的左手臂形成了半殘廢,在不知不覺中會有顫動或高舉的現象;在噩夢中,它成為抵擋一切攻擊的工具,甚至連寂寞時的自瀆,也改用了這隻左手。(七等生 2000,42-43)

左手第二層象徵意義,左手常常發生突如其來的彈跳和高舉,象徵李文龍內在的潛在意識,以及對這個無奈、又有壓迫感的世界的一種微薄無力的抵抗、覺醒。

例如在明煌和其妻子要離開樂團時,團長碧霞希望一郎留下來,而一郎並沒有順她的意,「當明煌終於在這場爭執中勝利,高興地要來拉一郎那隻半殘廢的左手臂時,他不知怎麼搞的突然高高地彈跳舉起,好像要去拒絕明煌伸過來的手。」(七等生 2000,52),也許潛意識中李文龍並不願跟隨明煌離開的,或許是他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有不好的預感,又或者他並不想違抗碧霞的話,也有可能李文龍只是喝醉了不得以而順從明煌,這種種可能導致李文龍的左手才突然「好似拒絕地」高舉。

接著,明煌與李文龍到酒家,「明煌一手摟著他的酒女,另一手想拉文龍快走,他的左手臂再一次跳起來打到他。」(七等生 2000,59),李文龍左手臂的反應看似無意,「他連忙道歉道:『不是有意的。』」(七等生 2000,59),實則內心中他也許是不齒明煌的行為。

在與酒女進房間,一直堅持「性」要與所愛的人一起做的李文龍,卻漸漸對這個他不認識的酒女升起慾望,他的左手臂也發生怪異的舉動,代表的也許是李文龍內心的天人交戰,生理想要,而心裡卻覺得不行,「他放開她時,覺得左手臂怪異地有點抽筋的現象。」(七等生 2000,62)、「他面對著她伏在她上面,感到心臟激烈的跳動,他有些緊張,支撐著身體的雙臂微微發抖,左手臂像折斷似的失掉力氣,使身體整個跌落在她身上。」(七等生 2000,63)。

文中也提到李文龍左手臂的缺憾使他變成一個滑稽的人,他的左手臂有時會「突然在特殊的情況中彈起來,像一個自動按鈕的機器,有一種不知不覺的反射作用,使別人以為他有另種意圖,而懷疑或嘲笑他。」(七等生 2000,73),現在擁有半殘左手的李文龍對人得意提起他曾經能倒立行走,別人卻嗤之以鼻、持以懷疑與嘲笑,於是他只好緘默,就像他對於原本美好的音樂遠景,如果戰亂沒有發生,也許他可以發揮藝術長才,達成自我理想,成為「受人景仰的音樂家」(七等生 2000,5),而他現在只是個奏唱的樂師,他只能緘默。

李文龍決定與玉秀結婚時,弟弟二郎來看他,卻因為二郎的逼問切切中肯「你身體並不好,為什麼要結婚?」、「我們是貧窮的人……你要結婚只有製造更多的窮人。」(七等生 2000,76)於是一郎「舉起左手臂朝二郎打了一記耳光」,自己卻感到慚愧,為什麼不是用右手而是用左手打呢?也許是一郎內心所憂慮的皆被二郎說中,惱羞成怒所致。二郎說的皆是事實,一郎當時卻為了社會普遍的認同而結婚。左手的出擊,一巴掌打在二郎臉上,也許一郎潛意識裡想打醒的,其實是他自己。

李文龍要離開歌劇團時,碧霞在車上握著他的左手,悲傷使他想哭,為不使眼淚掉下來,「因為抑制的緊張,左手臂突然彈跳了起來,把碧霞的手掙脫開」(七等生 2000,82),也許是悲傷使他不想面對他最愛的人,不願分離,為了自我的回歸──回歸沙河,而不得不分離。

當碧霞抓起一郎的左手臂,迅速套入一只金戒指,李文龍麻木的左手臂反而很安靜,不曾反抗、或拒絕,只是或許這也是李文龍一種不由自主的悲哀,並且在那一刻,他充份體認到了這層現實給予他的悲哀:「我有一隻貪財可恨的左手臂,他記得那時這樣想。」(七等生 2000,82),生活無法與金錢分割,理想亦同,李文龍對於麻木的現實,有著無法割裂的無奈與不由自主。


(三)、碧霞:

七等生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如母親、妻子、情人)常常是他隱遁尋求安慰的對象,但同時卻也是他要排拒推離的對象。
〈沙河悲歌〉中女團長碧霞,便是象徵母親,在李文龍的心中碧霞是特別而且親慕的對象,她對一郎的態度也與對其他團員不同,碧霞這麼對一郎說過:「不一樣。」、「起碼我心裡總把你看為我的弟弟,他們兩位我看不起他們。」(七等生 2000,69),雖然碧霞起碼視一郎如小弟,但比起姊姊的身份,碧霞無疑更像個母親;她三十歲左右,能幹、堅毅,對團員的管理比男性更公正、嚴格,「就像蜜蜂世界的女王蜂」(七等生 2000,51),管理著一整個團,劇團裡的團員似她的孩子、她的子民,也包括文龍在內。

碧霞特別同李文龍親近,與他一同用膳,對他特別照顧,在李文龍要離開劇團時,即使劇團收入已越來越差,碧霞還是拿出自己的首飾──金戒指給他,要文龍離開後好好保重。
在小說描寫中,碧霞的女性角色已替代了文龍缺憾的母親角色,真正的母親不能理解文龍對音樂的執著和夢想,然而碧霞──這個替代性的母親角色,肯定了文龍的音樂才華,給予他能以吹奏樂器謀生的職業。

碧霞若是象徵母性╱母親的角色,李文龍對碧霞的仰慕和愛戀,便是戀母情結的隱喻,在「現在時刻」小說該晚的回想中,「他懷念碧霞,他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生命的素質,他生命中唯一仰慕和愛戀的就是她。」(七等生 2000,81),因為碧霞是真正懂李文龍的女人,她賞識一郎的才華,並給予他能堅持理想又足以餬口的工作,碧霞曾經這麼對李文龍說過:「我看得出你對音樂有熱情。」從碧霞身上,一郎找到一種被認同的滿足。但是對他來說,碧霞是他觸摸不到的,即使他們曾經這麼靠近。

在一郎與明煌的對話中,一郎表示碧霞「她是我看到最好的女人。」、「我不可能愛她,她也不會愛我,我和她相差十幾歲,但是我知道她喜歡我。」(七等生 2000,55)為什麼不可能愛她?
也許碧霞在一郎心目中已是提升到母親般的崇敬地位了,但是對象徵母親形象的碧霞,一郎想愛又不敢愛,
在他婚後與玉秀有所齟齬以來,「他渴望著另ㄧ個女體,他懷念著碧霞,但這念頭使他絕望,有時他只有自玩一番。」(七等生 2000,95),雖然李文龍口說不可能愛碧霞,實則深戀著象徵母親形象的碧霞、甚至渴望與她結合、歡愛,顯示戀母情結隱喻,更何況一郎曾經自剖堅持「性」要與所愛的人一起做的,否則寧可自瀆,顯示碧霞就是一郎認定「心愛的人」;之後彩雲的出現雖然填補了一郎心中感情的缺口,但彩雲彷彿只是替代了一郎心中碧霞的位子,一郎仍是戀慕著碧霞。


(四)、樂器:

從一開始的傳佩脫(小喇叭)到後來的薩克斯風,最後是克拉里內德(黑管)。三種器樂都陪伴過李文龍孤寂的生命,在黑暗的歲月裡輕輕撫慰過李文龍的心靈。這三種樂器也象徵著李文龍人生的不同階段,也代表在追尋理想的過程中,李文龍自身心態的轉變。「當年紀較輕時,他好勝吹樂器傳佩脫很神氣;然後他認識了生活,他吹奏樂器薩克斯風很過癮,現在他對人生已有所悟,克拉里內德使他獲得冷靜。」(七等生 2000,102)

聲音清亮高昂的傳佩脫象徵年輕時李文龍對音樂、吹奏的熱情,一心一意無所懼地追尋理想,對未來仍有美好想望;
當他在追求理想時遭遇到社會的鄙視、家庭的不諒解,內心雖自卑徬徨,還是仍然堅持自己的理想,就好比他所換的樂器──薩克斯風一樣,需要堅持,有足夠長的氣,才能吹奏得好,此時的樂器薩克斯風對他而言「就像悲切而風騷的女人,使人同情和愛戀」(七等生 2000,48),正如同追尋音樂的道路,李文龍感到迷戀又悲切;
過了幾年,他的健康(肺癆)迫使他更換樂器,生命中再一次的無奈,「或者寧可說李文龍的精神已厭煩薩克斯風樂器的悲鳴」(七等生 2000,6),顯示出李文龍的自我認同,厭煩薩克斯風,或許代表李文龍追尋音樂的道路,已不再因他人眼光感到悲切,此時他不再為他人的輕鄙感到痛苦,也不再逃避家鄉,回到沙河鎮的酒家當樂師伴奏,終於找到自我的認同,

「最後樂器克拉里內德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好工具,高傲而飲泣般的樂器克拉里內德才是他的生命哲學。」(七等生 2000,6)。

李文龍最終選擇的樂器──克拉里內德,象徵著李文龍的自我認同,他愛音樂勝於其他任何事物,比女人、財富、名譽更甚;樂器克拉里內德也象徵著李文龍自身,他想:

當我注視樂器克拉里內德時,就像是看到為肺癆折磨成乾瘦的我……我的肺裡充滿肺癆的細菌,我的樂器克拉里內德的內壁也沾滿那種細菌……有時,我會夢見樂器克拉里內德,它直立起來發出神經病似的尖銳叫聲,因此我想樂器克拉里內德有時也會夢見我。(七等生 2000,110)

在這樣的表述中,很明顯的李文龍感到「克拉里內德就是我,我就是克拉里內德」,李文龍的存在中,音樂與生命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