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憂傷 ◎柯昱琪
早晨一醒來,天花板開始順時針偏轉。我本能地閉上眼,讓眼球動一動、調整一下,再張開,這次不得了,它們全都改往逆時針方向繞了。
幸好到中午情況稍微好轉,我可以慢慢起身,雙手各拿一支登山杖,用登陸月球的速度走向救星--巷口附近的家庭醫學科診所。
「沒睡好、沒吃好,這是憂鬱引起的。最近有傷心事嗎?」醫師關切一問,我瞬間淚崩。
上周三陪伴我十年的貓咪八醬,半夜忽然喘不過氣,猝死;兩天後,從小疼愛我的堂哥,凌晨心肌梗塞離世。接連兩樁打擊,讓我成了被挖空的人形木偶,哀傷且恍惚,連續幾天沒有好好吃飯、正常睡覺,眼皮鼓脹、眼袋泛黑,連說話都無力。
檢查後,醫師說是傷心哀痛讓自律神經失調,換氣過度,血氧濃度不足,加上失眠、沒進食,血糖低才會一起床就暈眩。原來,暈,是一種「傷心副產品」。
往事並未隨風散,我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曾因為丈夫外遇而被憂鬱纏上。當時突然受到打擊的我不知所措,只想避免影響雙方父母與孩子,選擇在親友面前隱忍裝沒事。直到壓抑的悲傷潰堤,變成連續失眠、恐懼、食慾低、內分泌失調、圓形禿,於兩年後因嚴重貧血就醫。吃藥改善睡眠、與心理師諮商、處理失敗的婚姻,整整花了三年時間,我逐漸恢復健康。
我知道這一回不能再閃躲自己的情緒了,唯有勇敢面對才能真正走出心裡的悲傷。離開診所後,我不急著回家,拄著杖走進一間心儀已久,卻一直捨不得進去消費的精緻烘焙坊,小櫥櫃裡放滿剛出爐的肉桂捲,香氣撲鼻,美食果然最能好好安慰自己。
拎著西點盒,在小公園平常最愛的大榕樹下坐著,讓午後陽光溫暖身子,喝一口鮮奶,吃一口麵包,打開手機,搜尋這幾天一直避免看到的八醬照片,對著人貓互動的影片傻笑。
想起離婚後搬到新址,每逢跨年夜兩個孩子外出,便只剩八醬擠進沙發陪伴我,這種種暖心過往使我眼淚狂流,但我選擇不顧來往路人,放縱自己憂傷,盡情想念心愛的貓。
回家後,我著手寫一篇給堂哥的祭文,寫他從鄉下來台北考建中時短暫寄住我家,一邊教我數學,一邊吹口琴逗我開心,也寫他自從自己的父親逝世後,經常來陪我爸喝茶,還寫他在我父親走後,全程陪我們姊弟完成所有喪禮儀式……
寫完我打電話給堂嫂,聽她訴說堂哥臨走那一晚,依慣例關燈後在床前給她輕輕一吻,拍背安撫愛妻後自己沉沉入睡,一句話也沒交代就辭世了。
我們一起哭,一起想念故人。淚水中,耳邊響起醫師的叮嚀:「失去,本來就會打亂妳的生活,千萬不要覺得自己要馬上停止悲傷。想哭就哭,哭完再練習好好呼吸,好好吃東西,再好好地思念他們。」
(本文刊於2024/11/24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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