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的跋涉】請中午 ◎楊富閔
婚宴請的是中午,而且是歸寧宴,地點遠在永康的一間海鮮餐廳,主人家不包一台遊覽車是不行的。記得車到的時候,親家還會響一長串的鞭炮表示熱烈的歡迎。祖母幾天以前就開始徵詢我的意願,力邀周六中午和她一起「去給人家請」。
我童年跟著阿嬤吃過的婚宴,那些新郎新娘,現在大概都已結婚三十年,小孩也都出社會了吧。那樣一張辦桌的地圖,依著家鄉地勢長出了形狀殊異的的色塊:一樣的紅藍白的帆布,一落一落。鄉村公共空間就是廟口,或者活動中心,不然就搭在自家門前的一條馬路,緊鄰水田。那時天氣雖熱,不至於傷烤人,再搭上搭設簡易的舞台,〈雪中紅〉與〈雙人枕頭〉奏下去,我們山村午後的花草樹木,瞬間就會醒了過來。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婚禮,設宴自宅,帳篷搭在一條無尾巷,連同「刀煮」的後場,整條通道封了起來。時間也是周六中午的十二點半。當年周六還要上課,下課到家,急忙穿著制服就被阿嬤帶出門,等到坐定,這才發現我的導師也是賓客。我從小怕老師,結果還穿學校服裝外出,這簡直禮貌分數不及格。那場婚宴吃到中途,想要開溜,發現就是繞不過導師的視線,我真的吃得很痛苦。然而回想那些鄉村的喜宴:紅色桌巾的裙擺,玻璃杯斜斜塞著粉色的面紙,一個方盒裝著打包用的塑膠袋,一個方盒裝著四五顆的鹹梅。處處都是細節,都是故事的起引。其中就有一張圓桌,坐著一個不知所措的我。
我的手邊也有父母婚禮的照片,當時的桌次規畫,如今想來還是相當酷炫。我們一排樓房,連著十二棟,剛剛新建。若從空拍角度看下去,就是一個方形。他們婚宴的酒席,據說即是沿著方形排起,如同一種滾邊的刺繡,一張天造地設的紡織。父親母親的工作正是紡織。那日梁柱、磚瓦、騎樓,處處沾滿了喜氣。雙方主婚人帶著新郎新娘,逐桌敬酒一圈,剛好前前後後把這一排樓仔厝走了一遍。
那也是我聽過最特殊的擺法,沒有見過的隊形。讓我天真想像那是一種喜宴的陣式,每一種陣式都是祝福的修辭,因而具備法力。而眼前這對新人以桌席圈住了一排十二間的門戶,畫面適合做成一支魔幻的動畫:碗筷、佳餚與賓客,紛紛飛上天去,而我將是新婚夫妻的第二個兒子。
回想童年吃過的喜酒,新郎新娘都不認識,然而送客的時候,新朗喜盤裝的是菸,新娘裝的是糖。那時還沒流行拍一張合照,不可能有婚攝團隊。而我喜歡佇足,觀察新郎新娘,靦腆對著賓客一一道謝;喜歡聽到他們說:「謝謝舅公」、「謝謝姨婆」、「謝謝三叔叔三嬸嬸」。彷彿是在結束的那一刻,這對新人的故事,才因一句謝謝,真正的開始了。
現在婚禮多半選在宴客會場,在我心中實實在在存放一張喜宴的地圖,可以用來指認回家的路。當我再度抵達那片空地,彷彿看到那路、那巷、那山坡地,迎面牽手走來一對對的新人。他們眼中的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他們很快就搬到市區。他們的房子、工作全在城市。
於是當我也回到了集合的地點,遊覽車到了,今天這場婚禮是請中午。阿嬤和我一起上車,挑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位置。車上皆是鄉親,團進團出。我們祖孫的話不多,帶隊的是主人家的一個親友,也不點名,誰沒上車都沒關係。只因評估開到城市至少一個鐘頭,要上國道,又怕塞車,才早上九點五十,我們就急急忙忙出發了。
(本文刊於2024/10/18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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