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峰迴路轉的評審過程

在一次的文人聚會中，大夥兒不知怎的，談起彼此認識的時間及場合。我問座中一位熟稔的知名學者：「我們認識好多年了，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是怎麼認識的，你還記得嗎？」那位學者忽然激動起來，說：「我記得可清楚了，是在一次文學獎的評審裡。在攻防之時，我只要說哪一篇好，你立刻翻出其中一段當場念給大家聽，然後說：『你們覺得這段的修辭沒問題嗎？』或『這裡的轉折不會太突兀或太不符邏輯嗎？』當時，我覺得你好悍！」我聽了大吃一驚！一直自以為是個容易商量的人，但從他的語氣裡透露出自我理解和別人認知有著明顯的落差。

認真說起來，每個評審都有屬於自己的文學養成背景和偏愛的創作風格，所以，理所當然，也都有各自的評分標準。有人著重文章理路的邏輯；有人偏好文學技藝的展演；有人斟酌情感表達的濃稠；也有人聚焦議題的新鮮、前衛或保守、傳統；更有人在謀篇裁章上百般營求或介意錯別字的基礎工……各人執著的點、線、面本來就有差異。我的評審經驗大體算是豐富的，但也難得看到初次投票就獲得一致支持的首獎。所以，「不同的評審組合，可能產生不同的名次」的說法，大抵是存在的。決審名單揭曉後，發現在複審中勉強被搶救上來充數的作品，竟在最後的決審中奪魁的，也是時有所聞。

評審通常分三審，初審大部分由主辦單位負責資格審；複審和決審則各有其艱難之處。複審算是把關，如果應徵作品程度參差，當然抉擇不難；如果參賽的篇數龐大，可就讓複審委員看到七葷八素，眼睛差點脫窗。然而，從另一角度看，複審的入圍名額較多，抉擇時心理壓力相對較小。決審關乎勝敗，名次攸關榮譽和獎賞，茲事體大，更得步步為營。何況，最後的決審紀錄通常還會公布周知，評審者的發言，也得接受閱聽大眾的公評。雖說評審意見言人人殊，但也得析論深刻、角度周全才能服眾。

有趣的是，評審過程經常峰迴路轉，當入選作品的程度相仿時，名次常常是「爭辯」出來的。哪位評審最具遊說能力或最有心，他所支持的文章，通常最容易得獎；而遊說能力繫乎評審者的學養、評閱的認真度、辯詰交鋒時的堅持力和自信心，所謂：「吾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當然，這幾個條件，又常和審閱作品的時間及斟酌思考的細膩捆綁在一塊，也和持不同意見的評審對手是否有「鬥志」大有關聯。

有時，評審急於為自己青睞的文章爭取，除了指陳該作的秀異出眾處外，不免也會多方挑剔或誇大與之競爭者的弱點，語言交鋒不免淪於尖刻。評審結束，怕重話傷人，還會叮嚀記錄者稍稍幫忙藏點兒鋒刃，以免辯論時的銳利言論公布後，對參賽者造成致命的打擊，反而失去舉辦徵文來鼓勵寫作的初衷。

讓人印象深刻的激烈攻防

我曾經歷過無數次的激烈評審，幾近廝殺。最嚴重的一次，從下午兩點直殺到天黑，五位評審一路糾纏辯詰。決勝負時，雖經反覆遊說、投票、同分，再遊說、改變投票級距投票，卻神奇地一再難分高下。直到兵疲馬困的晚間近七點才以些微之差，勉強分出軒輊。結束時，個個口乾舌燥、不知今夕何年。那日，非常奇妙的，一位評審開車回城裡，邀我和另一位評審搭乘他的便車；我們坐車裡還忍不住激辯著，車子居然就在半路拋錨，彷彿連車子都餘怒未消，負氣拒載。沒有攜帶雨具的我們，被迫在陌生的城市角落下車接受雨水的洗禮，雨勢雖不大，一腦袋的渾沌發熱卻頓時變得清涼無比。

評審除了攻防激烈讓人印象深刻外，不諱言，也常有意外狀況出現。譬如：久候不至的評審，原來記錯時間、走錯路；聲明得提早離席的評審，為趕赴其他活動，不惜虛與委蛇，縮時開溜；也曾遇過不敬業的評審全場不知所云、窘境頻出，顯然沒功夫看完稿子；還有明知須到場評審，卻只傳真過來評審結果，缺席現場討論；也有誓不兩立的評審，發現竟然得跟仇人同台論道，拚死不就範，臨時拒審。聽說也有性格剛烈者不服多數決，銜恨拂袖而去，抵死不承認公決結果。有些城府較深，為保住青睞的文章上榜，會採取策略性投票，在名次或分數上百般算計。譬如：反正公認的好文章上榜無虞，就將最高分投給不獲別人支持的最愛，保住該文得以異軍突起；另有以折衝見長的評審，慣在關鍵時刻不惜送出橄欖枝，捨此就彼，和別人交換支持的文章，以謀取雙贏……林林總總，真是不勝枚舉。

台灣的文學獎五花八門，文化部、國家文學館、國藝會、報刊雜誌、各縣市文化局、各級學校及門類眾多的基金會……都廣設獎項，評審的需求量高。但台灣不大，一旦不敬業的風聲傳出，主辦單位為免意外發生，通常會將這些糗事常傳的評審列為拒絕往來戶以降低風險。幸而，我雖然小事迷糊，大事不逾矩，至今為止，似乎尚未被列入不受歡迎的名單。其實，也只能以「似乎」自high，實不敢確認。

作者簡介：

廖玉蕙，喜歡閱讀、寫作，樂於演講、評審。曾創作五十餘冊，編選二十餘種語文教材。

余生也早，遺憾未曾躬逢徵文比賽年代，卻幸運從事「語文與創作」教學並曾榮膺吳三連文學獎、吳魯芹散文獎等榮銜，常獲邀擔任評審。

（本文刊於2022/04/25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