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5 14:58:09閱寫協會

一天 ◎石德華

《愛因斯坦的夢》第八,時光雖然流動,但卻沒什麼事真的發生。就好像一天天過去了,並沒有什麼新事發生那樣。

我的日子少有隨意改變的計畫,時光的流動很均衡。完成的事,就槓去,一天天,來與去。

閱讀完齊邦媛的《一生中的一天》後,我腦中會間歇性閃過這書名,去掉了書名號,成了實質的指代名詞,指的就是眼前當下我走著坐著認真的頹廢的沒事的有事的我的這一天。就是這一天,不黏不糊不漫不成一片,不見得具有關鍵性意義的,真實存在著的一生中的這一天。

沒特別發生或完成什麼事,也不是行事曆上的標註,是影音畫面底下你收手不去人為操作的時間軌,軌末明標著全長三分四十秒,或一小時二十三分五十秒……那向生命時長早已註定的終點不停滑去的圓頭小游標。

一天感,原本籠統的落印開始變大變明。我是城市中人,這巷口那街心的看天地被各型款建築物凸起物,以體、以面、以線條、以切角幾合裁切或填置,拉高維度留下不同比例不規則的空白給陰灰或淨藍,雨絲或雲朵,夕的霞紅與夜的月輝,而我是底部世塵滾滾裡奔忙悠閒大小順逆的微塵眾,然後,無論是何時在何地,一生中的一天,我被腦中這句話閃電一擊的當下,抬眼巡看六合八方的眸光突然轉速,流轉會較慢較遲,較深深,紅塵很貼身,時光又濃又厚,我滿抱虛空掂一下,吼,很有重量。

《一生中的一天》停印十多年後,於二一七年再出新版,輯一完整保留了原版,輯二新添加齊邦媛初入長庚養生村五年的日記,這段時空她在山村一筆一畫寫成生命之書《巨流河》。

書中同名篇章〈一生中的一天〉,記的是齊邦媛從台大退休的那一天,那天天象從大雷雨到大放晴,她說如許壯麗天象,莫非是造物主用最強烈豐沛的語言在對她說:「黑髮與白髮是多麼渺小的瞬間萬變的現象」。與她同樣身為教師,我心中一樣有「文學怎麼教得?」的思索,一樣會希望,將來學生們終會懂人生很多難題,二十多年前課堂上那些經典作品早已經告訴過他們了。和人交往也是,除了文字與演講,我很少對人羅縷細說我自己,日常簡化的語言有時只是平添臆測與話資,所以,我總在等或也沒算真正在等,任隨時光拉軌有一天人們自己嘗過類經歷,或許自然就能懂。而這分懂與不懂於我的一生其實也一點都不算重要。

我是戰後出生的一代,公教家庭平凡順遂,後來經歷的許多失去,拉長時空回視發覺亦無非是生命的套路,比之遭遇戰爭痛苦的一代,身歷國仇家恨最有骨氣的一代,個人史疊合家國史的一代,怎樣我都只合啞口而無言,即便一樣教職與文學,在莊嚴富厚對照之下我亦無非單一而純粹。然而《一生中的一天》中書寫的情誼與護愛,病與老,離去與選擇,全然穿越時空熠然映照我深潭一般的心靈,閱讀,讓我不孤莫過於此。

書中二○○五到二○○九年的養生村日記,甚或她二一一年離開養生村的原因,我想我應該都能憮然鳴應。人間世情是這樣的,面對很多人的好奇為什麼,通常得要用千迴百折後的最簡單去讓別人最易懂,然我是個細膩於過程的人,我會在她的日記中「今日在此,日漸有多些光明想法,雖然明知背後的陰暗面」、「每次從台北回村,心中總有些淡淡的悲戚。但既已選擇孤獨,即須自解」……這類從堅定邊沿偶爾流露的不隱瞞的矛盾,而感到一種低低靜靜的理解,或者我與她都是寫乾了一支原子筆芯會頗有成就感,「下筆之後,病痛,生死,竟可兩忘」的人吧,所以我也那麼懂她農曆年要到台中「逃」五天,因為不願村裡園遊會似的圍爐,人不全然要隨俗一起製造團圓的假象,以及六年後她搬離養生村和孩子同住是「厭倦了在人堆裡行走」。是喔,朋友們嘻嘻哈哈開玩笑大概都聽我含混在話題裡嘟噥說過,完了完了,我這麼「孤佬」的人,老了還要去和一群人相處很麻煩耶……

新版序中,齊邦媛用括弧說明,養生村這五年的日記,是「真正的一生中的一天」,一天一天,一千五百多個日升月落二十五萬字意志成書《巨流河》,一天,日記,壯闊或平淡一生是被不經眼的一天一天串起的時間脈絡,芥子而須彌。

一生中的一天穿破書扉封面落入我眼瞳棲沉我心底,圓頭小游標在時間軌不停前滑,毋需大事記的完成與槓去告訴我什麼,好像也沒什麼新事發生,但我很愛擁抱虛空掂起的滿實感。

一天,去與來。

(本文刊於2022/04/25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