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7 13:19:48閱寫協會

【人間會心】 我與《臺北人》 ◎徐國能

白先勇的《臺北人》出版五十周年了,收到紅底燙金的新書,董陽孜大師新題的字跡豪邁渾厚,較當年蒼勁猶勝;書的扉頁還有白先勇老師親自題贈的簽名,撫事感慨,明白古人所謂「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

我最早讀到白先勇的作品,可能還未上中學,印象中家裡有一本《謫仙記》,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謫」字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個「摘」字,「摘仙」?那是什麼!書裡面的故事雖然不見得適合一個孩子,但有幾篇我看來都挺有趣;但這樣的故事雖然也有些小小的心靈撞擊,但其中究竟要講述什麼道理卻讓人迷惑。然而閱讀就是這麼有趣的過程,有些東西,某天你忽然就懂了,懂得那些人物的感情和憂傷,迷惘與痛苦;也驚詫於一位作家能如此準確地表達那些生涯迥異的心靈景況。

例如〈寂寞的十七歲〉,寫一個留級兩次的高中生在家庭與學校間的雙重挫敗,渴望愛與關懷卻四處碰壁。我十七歲時,高中聯考一無錄取,只能像主角一樣讀一所私中,當時我兩位家姊,一位在讀台大,一位在念北一女,那種尷尬的處境和尋找自我的徬徨非常清晰,所幸我在辭修高中遇到善良的老師和有趣的朋友,讓我重讀小說時對主角深深同情了起來。又如〈火島之行〉,訴說一位敦厚慷慨卻其貌不揚的留學生在感情上的進退失據,兒時我覺得此君滑稽可笑,但後來在大學裡,卻也遇到不少這樣像缺了殼的蚌肉一般柔軟遲緩、無法保護自己的好人,欲望使人煩惱,世界又非常不公平,我但願這些朋友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幸福。

〈謫仙記〉這篇名著我在多年後才終於稍有理解,不是裡面寄寓的國家民族情懷,而是人生的追求和寂寞。平凡的人,如故事中的訴說者,能在平凡的人間煙火中尋獲生命的依歸,一茶一飯便能守住寧靜和諧;但總有些倔強的生命,要和世界賭一口氣,他人看來任性、放縱的作為,恰是他們意圖證明自我存在,又或測試周遭感情的一種辦法,這樣的人多半有一些成人早已失去的純真,對世界和愛總是寄予厚望,但他們最終總會明白一切成空,涼風索然,人生無依。〈謫仙記〉裡的李彤,難道不是《紅樓夢》裡的賈寶玉?「看破人生」總是悲欣交集,那擾攘紅塵是螻蟻眾生的歡樂國,卻總留不住以冷眼看破虛妄的智者。

《謫仙記》多數篇章後來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小說集中,當中名篇〈永遠的尹雪艷〉卻成為《臺北人》中的第一篇小說。或許《寂寞的十七歲》多寫青春成長與新大陸華人的異鄉哀樂;而《臺北人》則是將眼光回望東方,像喬哀斯書寫《都柏林人》,用藝術來闡述、解釋那些尷尬時代的幽微心靈。

《臺北人》初版時,我還沒有出生,仔細讀完全書,也是高中以後的事。然而裡面太多意象都與我的生活重疊,光是裡面提到的地段:仁愛路四段、信義路四段、南京東路、天母、金華街、長春路、溫州街、西門町……哪一處沒有我成長的記憶?從語言來說,〈永遠的尹雪艷〉大部分是上海話,她們看紹興戲、買繡花鞋,幾乎就是我外公外婆生活的樣子;而〈歲除〉一篇中說他們教官「一嘴巴的湖南ㄚ子」,我父親和他那些老鄉,來來往往,講的就是那些湖南土話。改編成電視劇的〈一把青〉以空軍為背景,我父親就是空軍,我出生在空軍眷村「正義新村」,念的「懷生國中」在空軍總部旁,原來叫空軍子弟學校;兒時與父母去吃喜酒,最常在「空軍官兵活動中心」裡面的餐廳,那些場景與情懷,都是我再親切不過的。至於書裡面的美食: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糖醋蹄子、毛肚、腰花、掛爐鴨、鎮江醋、鐵觀音……都讓我想起了那些年節,唯獨過橋米線,我是長大後才品嘗的。

我讀《臺北人》,就像回到了兒時的夢境,書中每一個人,好像都曾依稀見過,那些場景原來有這許多故事,恍惚之間忽然明白自己走過的是什麼樣的一個時代。然我覺得最深刻的兩篇〈冬夜〉和〈梁父吟〉,卻是中年以後,慢慢才有了不同的感慨。

〈冬夜〉中歸國學人吳柱國到溫州街簡陋的宿舍探訪老同學余教授,他們閒聊中提到的「唐代政治制度」、「中國哲學史」、「宋明理學」,幾乎就擺在我的手邊,而書中說的:「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這是我年輕時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而現在我也明白了其中的酸鹹。我近來時常擔心自己走向余教授的虛空與頹唐,又覺得努力做成的那些學術研究,正如吳柱國所說「都是空話」,孤坐在台北的冬夜冷雨中,我好像也參與了他們的敘舊並一同唏噓,而這竟是寫在一九七年的作品,文學指出的人心,似乎跨越時空。

無論《謫仙記》或《臺北人》,我的人生好像都在一點一滴印證其中的心境,〈上摩天樓去〉師大禮堂的鋼琴演奏、〈安樂鄉的一日〉高速公路旁的美國小鎮,我親自來時感受到的都是小說中的孤獨;〈梁父吟〉中的老師喪禮、圍棋和杜甫詩,都是我曾經歷,並深深留下意義。那天我拿著新書從信義路走回師大上課,經過中正紀念堂,便將《臺北人》與紀念堂的背影一同合照,冬風揚旗,五十年如夢幻泡影,回首一驚,逝去的時代卻美得使人心碎。

(本文刊於2021/12/03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