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6 09:16:06閱寫協會

【閱讀‧散文】如果你懷念童年的棒球手套——《斜槓中年》自序 ◎徐國能

《斜槓中年》書影。(圖/九歌提供)

《斜槓中年》書影。(圖/九歌提供)

《斜槓中年》自序(九歌出版)

一切都已經具備,總覺得還少了一樣東西,左顧右盼,卻始終想不起究竟是什麼?

黃昏將車停回那露天的停車場,黃雲在藍天舒捲,碧樹搖曳西風,廣播正唱的當年的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美麗的昨日讓今天顯得悲傷嗎?車子早該熄火,但我想聽完歌曲,甚至獨坐到黑夜降臨,此刻無人打擾,專屬自我,可惜手機響起。

穿著短褲推著購物車在超市晃來晃去,微冷,沒有什麼東西能放到籃子裡,架上的貨品嶄新實用,可惜我什麼都不缺,每一樣貨物都讓我想起童年,那時我們久久才去一次寶慶路的遠東百貨,只逛超市,買一罐鐵盒裝的阿羅利奶油,一盒調配好的蛋糕粉,有一次破例買了美吾髮黑娜洗髮精,我有時偷用一點,至今記得淡淡的蘋果香。走過罐頭區想起了風雨搖動屋頂和門窗,停水停電的兒時颱風假;走過麵條區,想起了第一次吃到媽媽試做番茄口味通心粉的滋味;走過酒窖,想起了晚餐要飲一盅高粱解憂的父親有一次檢查出了脂肪肝,為我的童年又蒙上一層奇特的陰影。穿行貨架,就像葉慈寫的〈在學童當中〉那樣,意象勾起回憶,回憶產生冥思,冥思帶來感懷,「辛勞本身也就是開花和舞蹈,我們怎能區分舞蹈或跳舞的人?」走完所有的貨架,似乎經歷了一切,仍然一無所有,我是跳舞的人,還是舞蹈本身?

凡此種種,好像提醒了自己歲月忽已晚,從戲稱大叔到認真面對體檢報告,不過彈指間事。昨日嚮往猶在,卻多了一點自知之明,中年常是一種心病,愈來愈懂,也愈來愈不懂,那些無關又有關的人與事,稍一思量,都是曾經在樹梢綠過的落葉,輕輕踩過,是一陣細碎的怨懟。

剛開始寫作時,心中老是想著永恆,似乎要尋找一個可以超越現實表象的真理或概念,否則不足以成篇。隨著時間拉長,寫作反而成了日常的紀錄,比較下功夫潤飾的日記、周記或月記,文字浮游,情緒朝夕變化,拼湊起來的生命寶塔,拆碎下來其實不成片段。生活餘韻,當下漠然無動於衷,輕輕揭過,但總是在未來的某一瞬間點亮心燈,照明周遭咫尺之境。

能確信的是枯澀而疲倦的日常只要靜思,也能發現鹽礫下乾涸的河床尚有清流隱隱,來自遠方,歸向遠方,此刻尚能汲取一二。我想放棄宏偉的磅礴之思,改用針尖挑水,年年歲歲匯集成一杯冰露,飲下時感覺日子裡每一件小事,都蘊含滋味——都屬於某種考驗、試探或啟發,逼使人往另一個維度寸進少許。也許中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善於深思而怯於行動,有所不滿卻無意改變,在眾人吹捧中想逃遁到一個清涼世界,但又害怕太過寂寥;帶著微笑走向人群世俗,又不覺哪裡可以容身。

中年人生,好像窗外的暮色,無法挽留的美。樓下小兒溜滑板車笑語喧譁,不遠處是資源回收敲打鐵罐的回音,似乎沒有人在乎這瞬息的天色,不去注意或感懷逐漸濁重的暗黑。踽踽獨行,不知目的何方,透過網路,知道朋友們都好,即便有些早逝使人心驚,但世界安全運轉,幸福尚在人間,即使我已經明白,那幸福脆弱得像是黎明前的夢,或十四歲時的愛情。

獨自在暮色中慢跑,每一步都使人心安,腳踏實地感覺呼吸心跳,是與自我對話最好的方式。一面跑著,一面也想大地一日將承載多少腳步,然誰又記得走過的土地。每天寫一點什麼,四季在字句間奔流而逝,只是我很少想起過去寫過的作品。有些出版商忽然來信要求我授權一段文字作為參考書或測驗卷的題目,反覆細讀合約書上附錄的字句,幾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所寫,繾綣的詞藻,讓我轟然憶起好多流逝的時光,那些遙遠的從前從前。

文學最終救贖的還是書寫者本身,在人世歷經了那麼多善惡,回讀自己所歌所賦,或許昨天那個稍微純真一點的我,便是生命詩意的來源。

重讀多次的《麥田捕手》,故事開始於已被退學的高中男生霍頓幫室友寫作文,他堅持寫下他已去世的兄弟的棒球手套,說弟弟用綠色的墨水在手套中寫滿詩句,沒有球飛過來時,就讀讀那些詩。過去,我以為那是描述他對親情的眷戀,現在我慢慢才覺得,也許作者要塑造的是始終在詩意裡孤獨的靈魂,只能在緬懷中,排遣被世界遺棄的寂寞吧。

我現在也許因為孤獨,也常常被很多東西無端感動,並不知道原因是什麼。文字似乎為我保存了一閃即逝的意念,讓我在日後能追憶那些惘然時刻。這本散文集就是小小的匯流。有時我不免痛苦於人類的浮華世界,無甚欠缺,仍多遺憾。

如果你在某些時刻,也像我一樣懷念童年的棒球手套,或是滾到沙發下的毛線球,那麼,我們或該相信雖然徒勞於塵寰,但上帝還是給我們零碎的生命一些言近旨遠的安慰。

究竟值不值得?

斜槓中年是夕陽中的慢跑,每一步都在這麼猶豫而思量。

(本文刊於2021/11/06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