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店女兒的幸好人生 ◎劉秀枝
圖/圖倪
母親生了兩個女兒與一個兒子後,在三十五歲「高齡」又懷胎,全家都盼望是個男孩,沒想到盼來的是我這個女娃,而且拚命從產道掙扎出來,右頭殼和臉頰受到嚴重擠壓,大聲啼哭時嘴巴歪一邊。
鄰居們品頭論足:「頭臉腫腫,笑起來嘴巴又歪歪,沒見過這樣難看的嬰仔!」父親去替我報戶口時,完全沒有心思為我取名字,幸好,經過鎮上一家醫師開的診所,父親就在名字欄位寫下這位醫師的名字:秀枝。
不過,飯桌上如果只有一顆蛋,兩位姊姊和我的筷子不會去夾,因為那一定是獨子哥哥的。我從不羨慕集所有寵愛在一身的哥哥,因為寵愛的代價是期望,殷切地望子成龍、光耀門楣,還要傳宗接代。幸好,我沒享受特權,也就不用背負重任。
家裡的米店生意有兩位姊姊幫忙,哥哥的學業是父母關注的重心,我成了個無足輕重的么女。幸好,沒人注意就擁有充分自由,整天和鄰居小孩在外玩耍,我雖然個頭小,但練得一身健壯。
上小學一年級,男女合班,我發現念書有趣又容易,第一學期輕易拿了第一名,父親覺得很有面子,會對店裡的客人說:「你別看她是個女孩,很會念書,考第一名喔!」母親與親友們閒談,也常摸摸我的頭說:「幸好,生了妳這個巧囡仔。」
得意的我也有弄巧成拙的時候。有次看到鄰居阿嬤教訓吵鬧不休的小孫子,剛拿起藤條做做樣子打了一下,小孩就放聲大哭:「阿嬤,給妳打死好了!」阿嬤一聽,丟下藤條,抱著孫兒痛哭說:「乖孫啊!」我看得真切,既感動又羨慕,決定學以致用。
隔了幾天,我犯了家規,母親才舉起藤條,我馬上說:「給妳打死算了!」未料,母親怒火高漲,厲聲說:「這個死女孩兒,哪裡學來這話的?」藤條立刻落在我腳上,隨著力道愈來愈重,速度愈來愈快,看樣子好像真的會被打死,我趕緊拔腿逃到大街上。愛面子的母親不好意思追來,我直躲到天黑肚子餓了才悄悄溜回家,幸好,忙碌的母親好像忘了這回事;也幸好,我小時候就受過這慘痛教訓,學到每個人、每種情況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時時把腦海裡的指針轉向
長得平庸矮小的我,青春期沒人追求,幸好,沒有感情困擾,可以心無旁騖地專心K書,牢牢抓住升學機會,跟隨哥哥的腳步考上醫學院,畢業後幸運地進入教學醫院當神經內科醫師。
在那個女醫師還是少數的年代,偶爾在急診室或病房處理好病人的情況後,家屬問:「醫師怎麼還不來?」或是把一起查房的男醫師誤認為主治醫師,把我當成住院醫師,可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幸好,重男輕女我經驗多了,這是小case啦!」
我自認看病很認真,心想:幸好從小在米店裡長大,學會察言觀色,懂得溝通,讓我不論是臨床、教學或研究都能勝任,做個盡責的醫師,與同事們相處愉快,直至退休。
那年,我參加的旅行團來到克羅埃西亞的一座美麗古城。黃昏,幾位六十多歲的女團員坐在教堂外的階梯上集合等吃飯,一位男團員走過來,以其退休將軍的架式,好像閱兵般地對女士們一一稱讚,如雍容華貴、笑容可掬、眼睛很美、秀髮如雲、身材高䠷、衣著穿戴很有品味等;輪到我時,老將軍看不出哪裡可以讚美,終於迸出一句:「妳頭腦很好!」
我很開心,這位將軍點出了我的強項,頭腦好並非聰明或有學問,而是會轉念,時時把腦海裡的指針轉向「幸好」。
(本文刊於2021/01/19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