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免驚 ◎李淑萍
好不容易才睡著的母親,忽然驚叫一聲,眼睛雖然依舊緊閉,但身子不安地扭動著,伸出右手高舉在半空中,不停摸索,好似想抓住什麼。
我趕緊靠近床邊握住她的手,輕輕拍著安撫。母親的這一雙手,在父親遠赴日本工作的那段日子,扛起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每天天未亮就起床,起大灶燒柴作飯,餵飽全家老小;白天到鞋子工廠當女工,夜裡當我們都睡了,她還在寒風中搓草繩,換取微薄的工資;搓完後,再浸泡在冰冷的水裡清洗三十幾口人的髒衣服。這雙手操勞了幾十年,卻得天獨厚如新生兒的肌膚般細緻柔嫩,一點都不像是八十幾歲老人的手。
我握住母親高舉在半空中的右手,以雙手包覆著,靠近臉龐輕輕摩娑。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牽動一下,慌亂的眼神透露著不安,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地說:「阿母,你免驚!阿萍仔佇遮。」
小時候我們住在老式四合院,屋齡將近百年的老房子經常會發出一些聲響,在夜深人靜時,聽得更加清楚。我膽子小,常常做惡夢,半夜跑到爸媽床上,擠進睡眼矇矓的母親懷裡,她總會伸出手臂環住我,說:「你作眠夢喔!免驚,阿母佇遮。」
母親身上痱子粉的香味讓我的鼻子有點發癢,揉揉鼻子,緊緊靠在爸爸媽媽溫暖的身子中間,父親側身用他的大手將我們母女倆抱住,剛冒出鬍渣子的下巴摩娑著我的後頸,刺刺的,他睡意濃濃地說:「憨囝仔,家己的厝有什麼好驚ㄟ,緊睏。」被窩裡暖呼呼的好安全,在混合著爸爸媽媽的味道中,我很快睡著了。
每到開學要繳註冊費,爸媽總是費盡心思,盡力籌措。七個孩子七筆學費,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但爸媽咬緊牙根拚命工作,外加低頭向人借貸,讓我們受教育;其實,個性倔強的母親從不輕易開口求助,若非為了孩子,她是寧可餓死,也不肯向人求救的。
爸媽一輩子努力支撐著我們家,就像棵枝葉茂盛的大樹,高大又強壯。父親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惜花連盆,疼囝連孫,疼查某囝,連囝婿攏疼摻入去。」從小到大,一直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照顧,以至於我們七個兄弟姐從未想過,父母親也有需要我們保護的時候。
去年初,父親離世,母親失去她一生最大的依靠,但悲傷的她在兒女面前總是故作堅強,不想增加我們的負擔。守靈期間,她一心只想待在父親身旁做最後的陪伴,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不願去休息;在眾人的勸說下,好不容易才回房歇息,但她閉著眼睛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時啜泣。
一年多過去了,母親的情緒雖漸趨和緩,但睡夢中,只要有任何聲響,即便是窗外最輕微的風吹簾動,也會讓她立刻驚醒,眼神慌張地在房裡四處梭巡,尋找父親熟悉的身影。
輕輕擦去母親眼角的淚,我在她身邊躺下,伸出手臂環住母親,就像小時候她抱著我一樣。「阿母,你免驚,阿萍仔佇遮。」
(本文刊於2020/09/18人間福報家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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