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LucKy wei

三十年來從無貳心

我在小學教了三十年的書，不是十年謀一校，卻恰恰換過三所學校。這粉筆生涯中的甘苦，無法三天兩夜說完，卻能三言兩語概括：艱辛亦溫馨。

畢業前夕，教授諄諄教誨：「此去，笑臉待兒童，鐵肩擔教育。」於是，放下鋼杯（師校如軍校，鋼杯用來吃飯裝饅頭），拿起粉筆，管它粉灰飛滿天，學生聽來藐藐，我認真、認命站在講台上，三十年來從無貳心（唉，也沒第二專長），始終急切問著「懂不懂」、「會不會」，大聲吼著「不要吵」、「安靜點」！

畢業當年，時機歹歹，不利分發，同學上山下海的一堆。我提著大皮箱，來到桃園鄉下的小學校，舉目無親，四顧只有稻浪翻風、雀鳥撒野，幸好，公車還願意「大駕光臨」，不至於像我同學，淒風苦雨裡，在泥濘不堪的田埂中騎破鐵馬，還碰上掉鍊，天蒼蒼野茫茫，獨愴然而大聲哭號。

主任從沒有把我這隻菜鳥看扁，馬上委以重任，殷殷囑咐：「那塵封已久的圖書館讓它重見天日吧，堆山積海的教具給它各就各位囉。還有，穿廊的宣導主題要日新月異，讓學生走過不要錯過。二樓的一條溝式廁所，帶學生用心刷洗灑點花露水，讓師生方便「方便」吧。」好的，學生為大，同事們都是長、老，我盡力。

可以專心教學了？稍等咧，劉老師，妳口齒最清晰、思想頂純正（說我「盈盈美代子」，課餘不必下田吧），來，科展、朗讀、作文、運動會大會操⋯⋯這些，捨妳其誰，好好表現，得獎了積些分，有利調動，主任絕對挺妳。嗯，雖千萬難，吾往矣，死不了，我年輕嘛。

所幸，四年級學生說呆萌不致太呆萌，比大尾不夠大尾，每天國語、數學、社會、自然，每次遲到、蹺課、打架、撒謊，都把它春風化雨、化險為夷了。

上自然課要觀察水生動物，我說明並分組後，還沒一聲令下，第二天一大早，講台上一桶桶的蝦兵蟹將張牙舞爪，一盆盆的大魚小魚活蹦亂跳，嚇得我目瞪口呆，學生卻爭相搶功，下河溝抓的，到池塘撈的，七嘴八舌像魚口張張合合！阿彌陀佛又阿門，幸沒溺著一個半個，保我師途平順；寶貝們，你們也太「敬業」了吧。

開心得既飽且醉

村裡的廟做醮大拜拜，這是何等盛事！學校停課半天，學生們雀躍不已，小女生興匆匆說要趕回家幫忙殺雞殺鴨，頓時讓我肅然起敬；我從來沒拿過菜刀鍋鏟，每晚只能在租屋處附近買些白飯、小菜，湊合成個午餐便當，還被同事笑吃得太寒酸呢。

當天傍晚，校長領著全校老師（還湊不齊一打人），挨家挨戶敬酒寒暄，村民看到如此陣容，似覺蓬蓽生輝、臉上發光了，紛紛大聲招呼。那樣的熱情與真誠，讓跟著團團轉、鴨子聽雷（聽不懂客家話）的我，開心得既飽且醉。

學校舉行遠足，小鬼們大概興奮得整晚睡不著，一大早攤著大包小包零嘴在教室開吃了。不記得目的地是哪兒了，只覺得日頭熾炎炎，好像走了千里遠，我氣若游絲，學生卻像群放山雞「走甘哪飛」，稍等咧，不要把老師我丟包了。

服務快滿一年，父親愛女心切，怕我在異鄉餓著、累著，急急要我申請調動。父命難違，我調回基隆家裡附近的學校，每天一早吃著媽媽煮的清粥小菜，三天兩頭還有在上班的爹幫我送熱騰騰的便當來學校，可是我竟瘦到成年後破天荒的體重，剩四十幾公斤了，其中辛酸，千言難盡。

此時方知第一所學校最美、第一批學生最純，我在這居高望海的新學校，遇到了個對女老師冷嘲熱諷的校長，碰到了個憤世嫉俗最後拿著斧頭砍校長的工友，深深思念起，那所待了一年卻學不到十句客家話的純樸小學。

（本文刊於2020/06/29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