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裴小馬

不知從何時起，牆上多個白布包袱

我和媽媽在韓國仁川的住家有一個大炕，炕上貼滿邵氏明星美女的牆壁，釘了長長的一條隔板。隔板上，媽媽總會藏許多好吃的東西：來自台灣的冰糖、健素糖、明治奶粉，還有我最愛吃的美國巧克力。我是獨生女，最怕落單，常趁媽媽不注意，搬個高板凳，趴在隔板上偷些珍貴的零食吸引玩伴。

不知從何時起，牆上多個白色的布包袱。這白包袱裡又藏了什麼好東西？九歲的我好奇地整天追著媽媽問。

一個月後，媽媽鬆口回答：「那裡面有一套非常貴的壽衣，是我費盡心思拜託好朋友的兒子從台灣買回來的，很漂亮喔！」

在韓國土生土長的我，沒聽過啥是壽衣，但聽到漂亮兩字，更有興趣追問。當時在廚房為我做糖醋肉熱得滿頭大汗的媽媽，突然忿忿地說：「我每天都為妳忙得團團轉，昨天妳竟敢跟我鬧脾氣不吃飯！如果妳再動不動就頂嘴、不聽話、惹我生氣，哪一天我就會穿著那套衣服……」

從那天起，我每晚躺在炕上，一瞥見牆上的白布包袱，就趕緊閉上眼，深怕多看一眼，裡面的漂亮壽衣就會把媽媽抓走；但又會立刻睜大眼睛看清楚，包袱是否還掛在牆上，因為我更擔心那包袱突然不見，媽媽也不見了。  

連續一個月夜夜尿炕，白天戰戰兢兢地做個乖乖女，行住坐臥端莊守禮，打掃下廚樣樣用心，努力做到最好，以達到媽媽的要求，別說叛逆，連違抗的念頭都不敢有。到了晚上，噩夢連連，不是被野獸追趕，就是在大霧瀰漫的樹林裡狂找媽媽，待醒來時，濕漉漉的不只是枕頭還有褥子。

直到一年多後，升上小學五年級，終於鼓起勇氣央求：「媽媽，請妳把牆上的白布包袱取下來，我保證自己會比以前更乖、更聽話、更孝順。」

媽媽答應了，取下那個可怕的白布包袱，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而我經過這一年的「定型」，成為沒有任何意見、極度順服的小綿羊，只為了守住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乖巧順服不是只有對媽媽，我小心翼翼要求自己在學校不能得罪任何同學，只要有人對我提出要求，我都一概接受從不拒絕。

同住的十多年裡，外子守住他的承諾

來台讀大學期間，同學都在追求浪漫的愛情，我卻是冷靜地擇友，因為我記得對媽媽的承諾，將來不管嫁任何人，一定跟她同住，絕不會遺棄她。所以我交友的條件是：獨子不要，排行老大不行，至於家庭是否富裕、身高是否有176以上、長相是否俊俏，全都無所謂。只要跟新朋友首次出遊，就會向對方清楚表明我是獨生女，家中只有媽媽一個親人，將來結了婚必跟媽媽同住。就這樣不知嚇跑了多少有情人，雙方都沒有浪費時間。

大二的一次校外聯誼，我認識了外子。他戴一副黑框深度近視眼鏡，嚴肅的臉上彷彿結了一層霜，講話的語氣活像教官在訓人，但他吸引我的是：他家中有四兄弟、三姊妹，他的排行不是老大。所以在不久後的耶誕節，接獲眾多的卡片中，我只有回他。

經過五年深交，我確定他是個正直的暖男，我們接受了彼此，走入婚姻，婚後理所當然跟我的媽媽同住。未料還不到一個月，外子因小事和媽媽起了爭執，說話聲量比平時高出兩倍，媽媽大怒甩門離家，外子和我趕緊追出去，但找了很久也不見人影，連媽媽的好友也不知她的去向。

我在家急得哭腫了雙眼，語無倫次地對外子第一次道出小時候白布包袱給我的壓力，我極度害怕失去媽媽，「她是一個不識字的老人，你為何跟她講什麼『道理』……」

外子從他那張嚴肅的臉上摘下眼鏡，揉揉雙眼，摟著我答應：「我再也不會對媽大小聲了。」

之後與媽媽同住的十多年裡，外子守住他的承諾，再也沒讓媽媽有一絲絲難過，媽媽甚至常自豪地告訴朋友：「我的女婿很能幹喔，只要我交代一聲，他什麼忙都可以幫。」他是個重然諾的君子，真的曾幫媽媽的朋友搬家、選家電，甚至買房子。

這位成全獨生女兒孝心的女婿，是媽媽後半輩子的驕傲。

(本文刊於2020/03/03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