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7 20:17:02閱寫協會

我,不想哭 ◎劉素美

我很愛哭,極會哭,常一哭不能收,以至於雙眼紅腫,第二天仍羞於見人。

曾經,一早送大兒子去當兵就淚灑戰場,啊不,是會場。然後梨花帶雨、低頭含悲到電信局辦事,暗暗拭淚。唉,又不是到戶政事務所辦離婚。下午回到家中,寫個臉書,思及兒子種種,一邊發文,一邊淚濕電腦,鍵盤差點秀逗,半包衛生紙見底。

你一定認為,笑死人,當兵又沒啥,才十個月,少爺兵耶,未免太誇張了吧?是的,我承認。但我不是擔心兒子被操,而是認為當兵是個轉捩點,想到二十年來兒子成長的點點滴滴,內心衝擊澎湃,你不是他娘,怎了我的寸斷柔腸。

就像小兒子計畫到美國念書,他說,如果在美國有好的發展,他要在那兒打拚幾年,「暫時」不想回來。唉,他信誓旦旦說是暫時,為娘的我知道那是天長地久了。所以,一想到將來要在機場送他去念書的情景,那一別就此千山萬水、日夜不搭,不禁悲從中來,濕了幾張衛生紙。

想當然,我也很怕婚禮的某些場面。曾十分詫異同學嫁女兒時竟沒哭,她不解地問,有什麼好哭?又不是回個娘家要翻山越嶺耗時一年半載。唉唉,妳有所不知了,每次我當伴娘時,看到新娘雙腿一跪拜謝父母,我就淚下,想著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呵護備至,從此,要洗手做別人家的羹湯,從夫從子,看公婆臉色,抓姑叔習性,不能隨侍父母身旁,就心疼不捨。嫁了,即使能常回娘家,畢竟身分責任大不同了。

待做父親的牽著女兒緩緩走進會場要交到女婿手上時,我又落淚了。為父呀,如刀割般,心頭肉耶,白白便宜人了;臭小子,好好疼之、愛之,否則,走著瞧!

我的愛哭領域遍及畢業、退休各式離別場合,不管我畢人畢,他退我退,不要叫我致詞,丹唇未啓淚先下,一語未落泣成聲,就是不捨,會深深眷戀在一起的情分。記得念師專升上三年級時,中隊長(高兩屆的學姐)不帶我們了,在操場向我們做最後訓勉,我竟也一滴、兩滴,淚暗流。

我當然不能看悲情戲了。看《鐵達尼號》時,男主角撒手沉入海中,再也見不到伊人的身影了,我的淚如滔滔浪來,奔流急竄,隨著電影哀樂一發不能收,直到散場,獨自走在雨中街頭,淚與雨齊飆,哭得腦門都痛了。

當年,某位喜劇演員自殺時,報章媒體大幅報導、天天播放,我每看必哭。人生啊,好悲涼,一個人坐著火車到異地,吃了幾口便當後,沿著山路踽踽上行,萬念俱灰。朔風野大,孤鳥悲鳴,望蒼穹之茫茫,滿腹辛酸說與誰知?天不理、風不聽、樹不應,繁華如落葉終成泥,就此掩埋!

我最好少去探望住院的病人,尤其是老人家,因為不捨他們一生劬勞,老了還要受病痛折磨,望著他們滄桑的臉,握著瘦癯的手,我會心疼落涙,止不住。真的不好、不應該,該為病人打氣說好話的,怎可失態?怕病人要憂心自己來日不多,我是來訣別的,那就大大罪過了。

知道我有多愛哭了吧?我也討厭這樣,感覺很脆弱,甚至濫情。我必須學著強大,壯盛自己。可是,偏偏控制不了,沒辦法!

曾聽聞:「想哭時,就仰望天吧,讓淚水盈在眶裡。忍一忍,風吹一下,就乾了。」唉,試過,難!我的源頭是一池又一潭,深不見底,汩汩湧出,沒有旱季,隨叩隨落,不遲疑。

想到自己這麼愛哭,感覺很悲,熊熊又要掉淚了。

我,就是這麼愛哭。你,不准笑!

(本文刊於2020/02/24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