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旁的姐妹情 ◎邱雯凰
印尼籍看護黛拉來到病床前,我剛從十多個小時的脊椎腫瘤切除手術中順利脫險。
她來的頭三天,我還在和術後麻醉反應奮戰,不分日夜地嘔吐或是昏睡;可每當我睜開眼,不論喊的什麼,有時是「泰拉」、有時是「娃蒂」,總之各種兩個音節的組合,黛拉總會馬上回應我。
我的術後照護必須全天候平躺,幾乎所有的日常行為都被迫失能。由於沒有和外傭近身相處的經驗,心理上也還在適應隨病人身分而來的種種不便,從床上洗漱、如廁,到被擦澡、餵食,「被動的羞恥感」淹沒了我的理智,儘管做不到,卻執拗地不時想「自己來」,然後再和自己嘔氣。大我一歲的黛拉告訴我:「妳就當個大小姐呀,什麼都不用做,這樣不是很好嗎?」所以,她決定就喊我「大小姐」。
大小姐的病床日常,就從黛拉教我在床上刷牙開始;緊接著,她會用毛巾幫我洗臉,準備一盆熱水讓我泡手去角質;再為我擦保養品,梳齊散髮,整理包子頭;最後遞上她的小鏡子讓我檢查,再以一句大聲的「很漂亮」完結。
她國語說得極好,但總記不起來陪伴我的閨蜜名字,所以自創了「特徵命名」系統:付她薪水的姐姐是「付錢姐姐」、老是將東西遺留在病房的「包包姐姐」、身形豐腴的「胖胖姐姐」,和燙了頭髮的「捲捲妹妹」等等。自此,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小名」,也會相互打趣。
黛拉注意到,周末時,因為朋友們都必須照顧家庭,我鮮少有訪客,所以每到周六早上就會說,今天她是我的朋友,可以陪我一整天喔!若看我依舊沒有笑容,就會使出必勝攻略:「我請妳喝珍珠奶茶!」自掏腰包買我一個開心。
術後一個月,併發症突然而至,醫師查房時發現「腦髓液從傷口溢出」,立刻緊急安排手術。我則是忍著剛在床上無麻醉縫了兩針的疼痛,打電話通知弟弟和一號閨蜜。面對意外,我極度恐懼,全身不停發顫,在往開刀房快速移動的病床上,緊緊抓住黛拉的手,告訴她:「我只有妳了!」
那一刻,我真的恐懼她將會是我在世上最後見到的人。黛拉冷靜地看著我,叫我別哭,說不會有事的。進手術室前,我聽到護理部在問家屬電話,黛拉大聲回應,並報上她的電話號碼。
第二次手術後的麻醉反應更甚以往,我意識清楚但無法控制嘔吐和源源不絕的眼淚,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掏空了。我忍不住,只能哭,直喊著好難過。黛拉動作迅速地處理更換嘔吐盒,還利用空檔準備了溫毛巾,不停擦拭我的臉。
等待嘔吐反應暫歇,我身體極累卻流淚不止,無法入睡。眼睛閉上後,我感受到手臂上一陣溫暖,黛拉輕輕地拍著我,就像是哄嬰孩入睡般和緩。快睡著之前,我聽到她細微的啜泣聲。
連同住院的兩個半月到返家休養,黛拉整整照顧了我五個多月。
她照顧我的最後一天是回診日,也是她的生日,我假藉出院後第一次外食的名義,到了餐廳才告知是為她慶生。回想這近半年的朝夕相處,我倆情誼更勝姐妹,她無微不至的貼心照顧,絕非一般看護可比;她照顧了我的病體,更守護了我的玻璃心。
我們說好不哭,只彼此承諾,明年她回印尼開「珍珠奶茶店」之前,一定會來找我,到時候再好好說再見。
(本文刊於2020/01/03人間福報家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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