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住了,一切好談 ◎劉秀枝
出生於台灣中部小鎮的我,功課一向前三名,如期考上北一女高中部,卻是我人生第一個重大挫折。
身材矮胖、滿臉土氣,國語又不標準,面對一群德智體均優、口齒清晰、身材適中的同班同學,自卑感油然而生。而且,不論我怎麼用功念書,成績總排在第十名左右。那些功課好的同學還參加樂隊、儀隊和演講比賽,帥氣、活躍,成績依然名列前茅,怎麼可能這麼全能?有次無意中聽到兩位同學的對話,一個說她有偏頭痛,另一位說偏頭痛的人比較聰明;我連偏頭痛都沒有,真氣人!
我的挫折還包括,唉,居然考進了一個真的把德智體群當一回事的學校。星期天,我得獨自到學校去練習跳遠和跨低欄,因為第二天的體育課要考試;還要特地到中華商場買〈嘆息小夜曲〉的唱片,因為音樂課老師會隨機叫學號,被叫到的同學要站起來唱前一堂課教的練習曲。我讀小學和初中時,音樂和體育課都隨便混過,告訴體育老師「我生理期間,不太方便跑動」,就可以在教室裡休息呢。
高中三年,並不快樂,只與幾位鄰座的同學走得較近,其中一位還與我搭配考排球,我發個球給她,她漏接;換她發球,我也讓球落地,此項兩人都考零分,同病相憐,卻也建立起患難情誼。
後來大專聯考把醫科放入丙組,於是高三時我們理組的兩班重新組合為甲組和丙組各一班。當時還有保送制度,我們班多位優秀同學保送台大。比我功課好的都保送了,剩下來的同學功課比我好不到哪裡去,這一想,突然自信心回來了!說不定運氣一來,我就有機會榮登丙組狀元。只要考上狀元,記者會登門造訪,在報紙上光耀門楣,超神氣的!
自認聯考考得不錯,尤其是三民主義的問答題回答得言簡意賅,還提早交卷;我志得意滿地告訴母親,如果記者來訪問,請她要穿哪件衣服拍照會比較好看。父親一旁聽了,嚴肅地告訴我:「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我聽不懂,父親還寫在紙上,意思是說孩兒不能嫌自己的母親醜,何況我母親還是美人胚子(喔,這點沒遺傳給我)。
放榜那天,父親上來叫我下去吃晚飯
聯考放榜,我名列台北醫學院醫科第四名,父親看著報紙上的榜單,問我說:「怎麼跟妳說的差這麼多?」我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啊!」仔細看,台大醫科前三名都是我同班同學,丙組狀元的確在我班上,只是沒落在我頭上,可見我的預測也不算太離譜。成績單寄來了,原來是我三民主義考不及格,真是大意失荊州啊。後來才知道,五十三位班上同學,連保送的有十五位進台大醫科,總共近四十位進入台大,這還不包括有些同學因志趣而不填寫台大醫科,或因家境關係而把師大填寫在前。
那時才恍然大悟,不是我差,是別人太強!誤打誤撞闖進了高手班,幸好我挺住了,只要能撐住,一切都好談。人生的挫折來得愈早愈好,年輕時彈性佳、韌性強、可塑性高,只要挫折不要大到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堅強。
多年之後,我在台北榮總當神經科醫師,有天清晨走在病房通往門診的陽光長廊上,忽然想起當初沒考進台大醫科雖然扼腕、遺憾,但幸好沒考入,否則與那十五位進入台大醫科的菁英同學相處,會不會是當年高中生涯的再版?
雙親去世多年,今年掃墓時,眼前突然浮起當年父親叫我吃飯的情景。得知榜上與台大醫科無緣的那天傍晚,彩霞滿天,我照例上二樓屋頂的平台,欣賞夕陽和遠處搖曳的椰子樹影,父親上來叫我下去吃晚飯。當時覺得有點奇怪,會叫孩子吃飯的從來都是母親,威嚴的父親只端坐在餐桌上。
站在墳前,雙手持香祭拜的我,頓時領悟,原來當天是父親擔心我會跳樓,特地上來察看啊。父親對小女兒的愛,如此含蓄、內斂,又如此深厚,穿過了半個世紀,剎那溫暖了年屆七十的我。
(本文刊於2018/11/28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