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參加一個晚輩的婚禮。

五、六十年前，如果有人要結婚，好像必須先去照相館拍幾張結婚照，立此存證。四十年前，開始流行「美美的婚紗照」。到十年前又不一樣了，新人會在現場提供「微型電影」，男女主角當然是新郎新娘啦！

那一天，電影快終結時，鏡頭中穿著婚紗的女主角忽然念起她的動人台詞來：

「啊，人生的路程這麼艱難而漫長──要是有一天走不下去了，怎麼辦？」

當下男主角勇敢挺身應承，說：

「走不下去，還有我──」

鏡頭中他一個箭步，一把抱起新娘，往小路的盡頭走去。新郎並不十分壯碩，但也總算走了十步，攝影師照的是他的背影。如果照正面，我心中暗忖，天知道準新郎當時是否呲牙裂嘴，額頭冒汗……

面對這麼動人的愛情宣言，我竟掩嘴偷笑了。

我想說的是：

「喂，小妮子，你人生的路如果走不下去，只有兩個辦法：如果你沒有宗教信仰，你就靠自己咬牙苦撐。你若有宗教信仰，你就跟上帝說：『求我主垂憐。』要想靠丈夫抱著你度過災厄，那──嘿，嘿，可難了。

「他現在抱得動你，十年後就很困難（因為他老了一點，而你又重了一點）。二十年後叫他抱你，他會閃到腰。四十年後你叫他抱你走三步，他會跌跤。五十年後，他會說，『你神經呀，你沒看我自己都走得危危顫顫的，你要我跌死呀！』」六十年後，唉，六十年後他可能落跑到不知何方的他方去了。

婚禮影片中的男主角並沒有撒謊，但他那句大話根本不像真實的話。照我看，他像在「吹牛」──或云「膨風」，或云「砍大山」。其實，他應該說：

「親愛的，人生實難，但我若有能力揹你就會揹你。揹不動，就攙扶你。如果我有一天連攙扶你的力氣也沒有了，那，我就用好言好語勸慰你，如果我更衰弱了，說不定反而要你來護著我──總之，人生很艱辛，『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這句話原是一位英雄贈給另一位英雄的，我倆雖非英雄，但人生艱險處亦如沙場，所以，這句話也很適用。我們既然上了同一條船，海象又如此驚怖，就同舟共濟相互壯膽吧！」

眼前這位年輕的新郎，其人英挺、忠誠，且有他對生活的自信，加上他對前途的理想，他不知不覺就把話說得太滿了。其實，這一生，任何人，如果叨天之幸，沒有遇見大型地震和大型水災火災或土石流來滅村、沒有遇見大小彗星擦撞地球、沒有遇見瘟疫，沒有遇見戰爭、文革。（「文化」和「革命」真是個美麗到不能再美麗的「災難」代名詞啊！）當然，「經濟崩盤」最好也別碰上。而且，自己和家人也沒罹上什麼古怪難治的疑難雜症，兒孫晚輩也沒發生些什麼吸毒嗑藥之類的鬼毛病……那麼也就算走在康莊坦途上了。

卻有一樣，除非你有幸早夭，是躲也躲不掉的，那就是：

老

那天，「婚禮電影」中的男主角雖是個誠信君子，卻於無意中說了吹牛式的謊言，而新娘居然也笑咪咪地、傻乎乎地接受了他的明顯可看穿的謊言。

其實，他們身邊另站著一位，他也正在咪咪笑呢，他的名字叫做：

老

老，也在出席賓客的陣容裡。但這對新人不知道。他們忘了，婚姻的「定義之一」就是「偕老」。牧師主婚時，「老」就拄著拐杖站在新人背後，而他們兩人卻渾然不知。

他們此刻太快樂，所以沒聽見「老」說的話，「老」說：

「小孩子啊，你要信口開河就信口開河吧！如果謊言讓你們快樂就謊言吧！我也知道真話是不好聽的，但要知道我老人家在你周邊是每分每秒須臾不離的呢！我會滅你的氣焰，長你的智慧，我會增廣你的見聞，擴大你的度量，但也會脆化你的骨骼，鬆懈你的肌肉，昏眊你的眼睛，渺茫你的耳朵。今日席上所有的貴賓吃完最後一道甜點後，一剎時都會煙銷雲散，唯獨我，會留下來，跟著你們一路走，一路走，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這時，忽然，音樂響起，婚禮儀式完成了。新郎新娘在觀禮賓客擲來的如密雪般的彩紙中快步穿過甬道匆匆離去。

老，趕上他們，亦步亦趨，一路同行。

（本文刊於2018/02/20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