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曾經 ◎廖淑華
明明拿了好幾個「+」,偏偏敗在作文未達滿級分而落在第一志願之外,電視畫面中孩子與家長狀若崩潰,噴淚、跺足,彷若照亮前路的明燈猛然被BB彈射破,霎時一片烏黑迷濛,不知何去何從。
朋友戲指我鎮日塗塗寫寫,考國文對我來說應該沒什麼難;嘿,那可未必。曾經拿試題考考自己,發現題目設計彎曲詭譎,即令是當年我輩好手進考場,搞不好光是解題(目)即得耗掉大半時間。我是個文科與理科極度傾斜令師長傷腦筋的學生,高中聯考沒能考上第一志願,接到成績單時父親難掩失望,他說:「妳若肯聽我的話少看那些無路用ㄟ冊,一定考得上女中!」
父親所指「無路用的書」是小客廳一方壁面嵌入的三個木板箱裡頭的書。所謂客廳僅是店鋪與製餅坊通道的一小區塊,權充書櫃的木板箱原是廠商用來裝蜜餞的,箱內堆放負笈在外的兄姊帶回家的課外書,還有一些不知哪來的讀者文摘、幼獅文藝、皇冠,甚至是報導演藝界的《南國電影》,皆被我一一珍惜收藏。六十年代,這面書牆的意涵不只是「智庫」,還有一個小文青心中擬想的、憧憬的、小鎮之外的大千世界。
文青的育成若要認真上溯,應從醉心北管子弟戲的阿公那幾本線裝書說起。「說」,是阿公講古,他一手捲著書本,像戲裡頭關公夜讀的架式,另一手則隨著演述劇情比畫著,我聽阿公講戲:《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忠義,《孟麗君》《王寶釧》的堅貞,《西遊記》《聊齋》的奇幻,故事悄悄進駐腦袋,即使不完全明白文字寓意,然已在小小心田播下種子。我慶幸自己以如此方式邂逅文字,開啟另類閱讀。
兄姊的書堆中有國學大師的巨著、知名作家的集本,有師長戒慎忠告切勿入迷的言情、推理、武俠小說,及為數不多的翻譯書如《咆嘯山莊》《小婦人》名著,還有較陌生的幾本「有看」但不一定「看得懂」的存在主義的書冊。且不管看懂與否,到手即囫圇吞嚥,有的再三反芻,有的翻了幾頁進入不了便放棄;或許因閱讀偏食而有遺珠,然而不強迫、無負擔的閱讀方式是讓我悠遊書海不厭的因素之一。閱讀課外讀物比讀課本有趣多多,我從中獲得樂趣也汲取養分,潛移默化的養成未必在升學成績單看得到,父親認為「無路用ㄟ冊」卻是我人生路上的良師、忠貞的旅伴。
第二志願的高中生涯開啟少年文青的另一隻眼睛。鎩羽返鄉就讀男女合校的都會女校生,赫然發現鄉下高中有著濃濃文青味,這裡居然是報考師大美術系卓然有成的搖籃。放學後的美術教室走廊暈出橙黃燈光,三、四座木檯上擺放供臨摹的石膏像,有限的畫架使用人看來是資深學長,初學者則乖乖坐地上、用畫板……。我揣著一盒新買的炭筆興奮異常在教室前後逡巡,擺明了來「觀光」,自從同學告訴我炭筆是柳枝燒製的,我無意掩飾自己的「沒知識」,整日腳步輕盈,一口袋浪漫;另一個口袋裝的是前一晚特地買來讓它變硬的饅頭,「用饅頭擦」,擦什麼?當同學交代我帶饅頭時我還以為她怕我餓著,簡直讓畫畫已有相當段數的她笑到直不起腰,「饅頭是用來當擦子的。」
沒畫成過一張摩西角倒是怡然啃了一學期饅頭。高一下,擴音器喊出我的名字「到訓導處報到」,縱使自省沒犯校規卻也不免有絲惶惑:我招惹誰了?
教官說校刊主編推薦我加入小組編輯校刊,高一生當校刊編輯這可是破例的喔。是嗎?主編是誰?也沒問我願不願意……(我當然是一百個願意的呀。)編輯小組有六、七位,除了我,個個能寫能畫。有回閒來騎鐵馬在鎮上亂逛,竟碰見主編學長,原來他也住鎮上。他正在幫戲院畫電影看板,一身油漆工作服。那是港劇攻占前的最後黃花,進戲院看電影還十分時尚,小鎮就有三家電影院,學長說畫看板他還是學徒,可我看他的師傅只會坐在一旁抽菸。在大畫布似的看板完成後,得分解成一塊一塊三合板載到戲院再吊掛拼湊,學長講說工資還不錯,夠他買書、買畫冊和畫具。我想著自己除了身上夢幻藍夾克加上白色鐵馬之外,似乎還不曾為藝術付出任何。
每學期校刊出刊前的兩周是編輯小組成員的特權日,我們可以依自己判斷需要,不上課而到編輯室看稿、編排版面。當時印刷廠在嘉義,叫「羅印務館」,我非常喜歡蹺課到印刷廠校對,每當瘦削、戴著黑邊眼鏡的老闆從工廠後方雙手拿著油墨未乾的打樣,披著日光穿過植有梔子花、七里香、樹蘭的天井朝我們所在的廂房快步走來,那「文人」形象深植我腦海。午餐是印刷廠供給,簡單乾淨的幾道菜,我特愛他們的空心菜、菜脯蛋,不曾再有過那般單純、甘美的滋味,每回去都很期待,到後來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為了菜脯蛋、還是為了校刊而來了。
似乎是在印刷廠相識的關係,高二那年編輯小組和嘉義的文青們有過聯誼,我們從學校搭火車去,當地的詩社團體騎鐵馬來接,一台鐵馬載一個客人,接駁到聚會場合。年輕人都談了些什麼呢?記不得也不重要了,在翻閱《斗中青年》《八掌溪》時流瀉而出的語言說明曾經文青,就夠了。
(本文刊於2018/02/16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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