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7 22:05:20閱寫協會

(轉載)楊絳小書桌與車過古戰場(2) ◎季季

1977年搬進三里河寓所後,66歲的楊絳終能在那小學生書桌上再開始寫小說。取材文革的作品,閃爍著傷痕文學光芒,幾乎掩蓋她的小說成就。

錢家客廳雖寬敞,卻是水泥地板,僅有兩隻沙發配幾隻椅子。入門右側靠牆有座大書櫃,沙發對面靠牆是座較小的書櫃及一張大書桌,桌面玻璃墊堆著一落落高低不一的書,楊絳說:「這是鍾書的書桌。」

那時董秀玉開始和錢先生討論預計出版的書,楊絳引我們看了錢鍾書的書桌,再看她靠窗的書桌、書櫃及窗台上的竹節海棠與我不知其名的蒼綠盆栽。

「這是我的書桌,小學生用的。」她細聲的說。

多麼謙虛啊,我想。都要80歲了,還用「小學生」形容自己。

傷痕文學光芒幾乎掩蓋了她的小說成就

楊絳曾說,她最喜歡的是寫小說,這願望卻到文革結束次年才實現。1935年她從清華外文所畢業就在《大公報》副刊發表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同年與錢鍾書結婚到英國、法國留學,既要讀書又要照顧阿圓,沒空再寫小說。1938年秋天返國後,錢鍾書邊教書邊寫作,在昆明完成散文《寫在人生邊上》,她則在上海照顧阿圓與錢、楊兩家長輩,並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等校教書。為了貼補家用,她還寫《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遊戲人間》等劇本;第一齣公演即揚名上海灘;那時錢鍾書還沒寫《圍城》,人家介紹他「這是楊絳的先生。」 ─《稱心如意》1943年5月18日由黃佐臨導演,在金都劇場首演;《圍城》1944年動筆,1946年開始連載,1947年出版,其後暢銷不墜,錢鍾書文名日隆。─

1949年解放前,許多人逃到海外,但他們「不願去父母之邦」,「不願做外國人」。這個決定,帶給他們後半生「煩惱和苦痛多於快樂」。解放後,中共安排他們回北京,在母校清華大學任教。3年後,兩人都被調到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楊絳以翻譯安身,錢鍾書埋首古典立命;和沈從文等人一樣,不敢再寫小說。1957年反右風起,錢鍾書在〈赴鄂道中〉五首寫下如此沉痛的末句:「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那時楊絳已譯完《吉爾.布拉斯》、《小癩子》,開始學西班牙文,準備翻譯《堂吉訶德》。

1966年,《堂吉訶德》翻譯了三分之二,8月22日楊絳被剃成陰陽頭,譯稿也被指為「黑稿子」,不得不捆成一大包提去「上繳」;「眼睜睜看著堂吉軻德做了俘虜」。她沒留底稿,擔心譯稿被毀,曾委婉地要求「頭頭」暫時還給她看一下,答覆卻是:沒收的「黑稿子」太多,找不到了。

過了半年,「我們『牛鬼蛇神』奉命打掃後樓一間儲藏室。我忽從凌亂的廢紙堆裡發現了我那包《堂吉訶德》譯稿。」然而還是不還給她。歷經驚險3年多,1970年7月下放幹校前夕,《堂吉訶德》才回到她身邊。─譯稿猶如此,何況寫小說?創作者的神經何等纖細,怎堪得文稿失蹤的折騰?

1977年搬進三里河寓所後,66歲的楊絳終能在那小學生書桌上再開始寫小說。〈小陽春〉、〈大笑話〉、〈玉人〉、〈鬼〉、〈事業〉等中短篇(收於《倒影集》,1981,香港文學研究社),人物情節皆取材於舊社會,觀察細膩,結構嚴謹且對白詼諧,意象尤其淡遠有味。兩相對照,後來完成的《幹校六記》、《洗澡》等取材文革的作品,雖閃爍著鋒利的傷痕文學光芒,卻幾乎掩蓋了她細筆描摹舊社會的小說成就。

命題作文寫錢穆並更改了她的大標題

1990年拜訪三里河之後半年,9月初傳出錢穆逝世的消息。我打電話給楊絳,請她寫一篇錢穆陪她去北京讀研究院的追念文。

「哦,妳這是命題作文啊,」她悠然的說,「我還沒寫過那件事呢。如果要寫,我說他記錯了事,可以嗎?」我說當然可以。

楊絳是標準的行動派,做事極有效率。10天之後,兩千多字的〈追憶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已傳真至「人間」副刊辦公室。就副刊編輯的角度,這標題符合命題作文的意涵,但看起來稍平板,而且太長不好配圖(當時尚是手工貼版的時代)。她是可敬的前輩,我打電話去致謝時,不好意思說標題平板,只說美術編輯要設計版面,標題字如果短一點較好配圖…。我的話未完,她立即說,「季季女士,妳不要客氣,版面編輯的事,你們是專業,妳看怎麼改都好,不要緊的…。」

後來我把大標改為〈車過古戰場〉;〈追憶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則做副標,再打電話向她說明時,她笑得好脆亮地說,「妳怎麼那麼客氣呀,改得很好啊,比我原來的好,那一趟路那麼長,經過古戰場確實是重點;到了那裡我們才說了些話…。」

1990年9月18日,楊絳〈車過古戰場─追憶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在「人間」副刊發表。且看她如何「不是為了辨錯,只是追憶往事」,卻也一開始就詳述錢穆「記錯了」事的前前後後。

─讀報得知錢穆先生以96歲高齡在台北逝世的消息,默存和我不免想到往日和他的一些接觸,並談起他《憶雙親》一書裡講他和默存父親交誼的專章。那章裡有一章講默存,但是記事都錯了。9月5日晚,我忽得台北《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季季女士由台北打來電話(季季女士前曾訪問舍間),要我追記錢穆先生和我「同車赴北京」(當時稱「北平」)的事。…不過我這裡記他,並不是為了辨錯,只是追憶往事而已。

錢穆先生在一篇文章裡提及曾陪「錢鍾書夫人」同赴北京。他講的是1933年初秋的事。我還沒有結婚,剛剛「訂婚」,還算不得「錢鍾書夫人」。

我那年考取清華大學研究院外文系,馬上就要開學。錢穆先生在燕京大學任職,不日也將北上。我未來的公公在散席後把我介紹給「賓四先生」,約定同車北去,請他一路照顧。…─

從蘇州到北京,當年的行程將近40小時。兩人不熟,偶爾說幾句客氣話。過了徐州,錢穆的話多起來了。

─窗外一片荒涼,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樹,沒有莊稼,沒有房屋,只是綿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車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我歎氣說:「這段路最乏味了。」賓四先生說:「此古戰場也。」經他這麼一說,歷史給地理染上了顏色,眼前的景物頓時改觀。我對綿延多少里的土墩子發生了很大的興趣。賓四先生對我講,哪裡可以安營(忘了是高處還是低處),哪軍可以衝殺。儘管戰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曬乾了,我還不免油然起了弔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離開這片遼闊的「古戰場」。…

車入山東境,…他指點著告訴我臨城大劫案的經過(可惜細節我已忘記),又指點我看「抱犢山」。…

不過車到北京,我們分手後再也沒有見面。我每逢寒假暑假總回蘇州家裡度假,這條旅途來回走得很熟,每過「古戰場」,常會想到賓四先生談風有趣。………

錢穆去世後,各報副刊陸續發表不少悼文,大多追思他做學問的嚴謹及推動國學教育的貢獻。楊絳這篇則是一段意外的旅程,淡筆素描兩千餘字,歷史背景與地理場景如實呈現眼前。尤其是抵達古戰場之前一段,寫她觀察錢穆在行程中的吃,角度最為特殊,感觸也最讓人深思:

─每逢停車,站上有賣油豆腐粉湯之類的小販,我看見他在那裡捧著碗吃呢,就假裝沒看見。我是一個學生,向來胃口不佳,食量又小,並不覺得自己儉樸。可是看了賓四先生自奉菲薄,很敬重他的儉德。─

如果不是二月初在她家聽錢鍾書說40多年前的台灣之行,哪能約請楊絳寫這篇回看50多年前的北京之行?(2)

(本文刊於2016/07/26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