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還會記得妳十八歲時的模樣?」

這是秀華剛剛告訴我們這群姐妹，她數年前出軌的理由。

我睜大眼睛望著她，驚駭之情不下見到外星人突然跳到我面前。在我們這四個好朋友中，秀華的婚姻狀況是最令人稱羨的。她的先生在投資顧問公司當主管，工作時間相當有彈性，經常開車接送老婆參加我們的姐妹聚會，而且都會笑嘻嘻地向我們打招呼，是個相當開朗，而且走在街上會吸引女人目光的男子。

出國開會，他會主動幫老婆帶名牌保養品回來。「我上次只是隨口提到，聽說XX青春露很有效，他就回國時在免稅店幫我買了兩瓶回來。」秀華笑咪咪地說，蓮花指加了一瓢冰糖在咖啡裡，那露出的手背，光滑潔亮如黑夜裡的雪地。聽我們讚美她保養得宜，她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不僅如此，秀華說只要他一進廚房，家中一對唸國小的兒女，不扒兩碗飯是不會休止的。而洗衣、拖地、買菜，無須秀華主動開口，他都樂於分擔。

家有賢夫如此，真是羨煞我們這群姐妹淘。我的婚姻，在五年前因為台商老公在大陸包二奶而宣告破碎，這場變故，有如巨槌將我重擊百下，讓我當時幾乎站不起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沒有孩子。靠著爭取來的一筆贍養費和直銷工作，我目前過著輕鬆自在的單身生活。

秀華這麼美滿的婚姻生活，在我來看，簡直是天方夜譚。其他兩位友人，家裡都有本難唸的經，或是同住的公婆難相處而老公不相挺，或是老公工作忙到把家裡只當回家洗澡兼睡覺的旅館。談起另一半，大家都寧可低頭啜飲那微冷苦澀的咖啡，除了秀華。

對於秀華過著無憂無慮的少奶奶生活，我除了豔羨與祝福，老實說，覺得老天實在不公平，為什麼比較努力的人，到頭來沒有比較好的回報？

秀華和我是國中死黨，後來分別考上不同學校而漸失聯絡，幾年前某一天在街上巧遇才又搭上線。我一向比她用功，成績較好；我考上國立大學，而她念的是後半段的私立學校。畢業後我做保養品直銷，認真經營，表現優異，現在已是藍鑽階級；而秀華一直待在貿易公司管人事，過的是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領著固定的薪水，婚後生子才辭了工作。就連嫁人，我也找到學歷與家世背景比較好的對象。

但我倆的現況，讓我之前引以自豪的努力顯得諷刺，而且更讓我感到有點生氣的，是秀華剛剛說的那句話。

今天我們相約喝下午茶，談到的話題是八卦雜誌最近報導的一夜情。我隨口問大家：「如果有機會，而且在老公不會知道的情況下，妳們會不會發生一夜情？」

秀華低頭沉思了幾秒鐘，然後緩慢地、柔聲地說：「我有過這經驗，幾年前才發生的。」

頓時，叉蛋糕的手停在半空中、入口的餅乾不再咀嚼、啜飲紅茶的動作凝結在嘴邊，我們其他人，一齊睜大眼望著她。

秀華輕輕地放下了手上的咖啡杯，抿一抿雙唇，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有種視死如歸的神情，說出了那段歷程。

對方K是大學時社團的學長，在她大一剛進去時就對她展開追求攻勢，站崗、接送、遞早餐、陪唸書，積極而堅持的態勢硬是擊退了同時期的幾位競爭者。秀華是個心軟的人，不久就與他陷入熱戀，但是兩年後卻因故吵架而分手。畢業後彼此斷了線，也都各自嫁娶。

是臉書再度讓他們搭上線的。K在朋友的臉友群上發現她的名字，來訊詢問她是否就是他所認識的那位秀華。

她遲疑了兩天，覺得只是故友重逢，無傷大雅，因此決定回覆。對方大喜，兩人於是在臉書上頻繁交換訊息，了解對方近況。

據K說，他和老婆的個性不合，膝下無子，他藉著埋首於繁忙的工作，忘卻現實生活中的不愉快。得知秀華婚姻生活美滿，他表示寬慰與祝福。

閒話家常三個多月後，K希望兩人出來碰面敘舊，他留言說：「我還記得妳十八歲的俏模樣。」

看到這句話，坐在電腦前的秀華，胸臆間如有熱浪襲來，沖得她頭部發暈，腦海中浮起的，盡是學長當年對她的美好與殷勤。

他們約好在熙攘市區的老牌咖啡屋碰面。在那前幾天，秀華把她大學時代一件很喜歡的白色洋裝翻出來，穿上去稍緊，因而決定接下來幾餐少吃點。當天一早，她上美容院洗髮梳頭，回家化個淡妝，還在耳後點上幾滴花香古龍水。她希望自己不要讓學長覺得他的記憶與現實相差太大。

秀華知道近二十年來，歷經結婚生子，自己早已不復當年的窈窕與清麗，學長更是有了中年禿、啤酒肚。但一見面聊起大學那段輕狂時光，以及共同參與的社團活動，歲月的痕跡在開懷大笑與重拾的默契中，漸漸被抹平。

就在那一次，秀華對兩人再度相聚有了期待。當年的分手，其實事後得知是誤會所造成，因此有一些未解的線頭，需要理清；也像是當年青春沃土裡深埋的愛的種籽，生命力強，只須一點小雨，又會冒出幼苗來，而K，就是她平淡而枯燥的日子裡，巧逢的幾滴甘霖。

而最讓她感到悸動的，是K那天送她的見面禮：一張他大學時幫她拍的半身近照。竟有人把她當年曾經擁有的青春與美麗裱框起來，當成禮物送到她的面前，提醒她自己也曾如璀璨的裸鑽，讓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掌中呵護。雖然老公對她也好，但是他看到的是經過琢磨切工過的鑽戒，她那原來最清純淨亮的本質，可惜呀！老公錯過了。可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記得！

在某次愉快的茶敘之後，下起了微雨，沒帶傘的她，讓他微擁著走在同一把黑色雨傘下。周遭的空氣是如此溼潤而黏膩，他們經過了一家閃爍著曖昧燈光的精品摩鐵，K停下腳步，轉頭望著她，那眼神裡燃燒的是她十八歲時見過的熱情與渴望。然後，他拉起她的右手，把手背貼他臉頰，輕輕磨蹭，喃喃地說：「妳的手，依舊那麼柔嫩……」

秀華的心，頓時被那柔情蜜語融化，她不知自己的雙眸是否也輝映著同樣的光芒，但是她讓他牽著手走了進去......

聽到這裡，我幾乎要生氣了！「妳難道沒想到妳的先生？妳沒想到無辜的小孩嗎？」我心裡這麼吶喊著。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躲在棉被裡害怕得哭泣，因為母親發現父親和婚前女友藕斷絲連，歇斯底里地和他大吵起來，家裡東西乒乒乓乓扔得震耳響。

我可以想像，如果東窗事發，秀華的老公與她爭執，那兩個可愛孩子會是多麼地無助與恐慌，甚至心生罪惡感，認為是自己不乖的緣故，爸媽才會吵架，我當年就是這麼想的。而這份童年時期烙印下來的罪惡感，伴隨著我成長，即使到我後來婚變，明明是老公不忠，我是受害者，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要付很大的責任。

我忍不住問秀華：「可是，妳為什麼會讓這事情發生？妳的家庭很美滿的呀！」

她低下了頭，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有誰，還會記得妳十八歲時的模樣?」

就這樣？這就是她出軌的理由？我無話可說，讓她繼續。

那次的偷情，讓他們完全拾回年輕時戀愛的感覺與活力，更像是在人生漫長旅途中，突然窺見幽靜吐香的山谷，忍不住要轉進去小憩一下。

後來他們每半個月碰面一次，每次都慎選地點與時間。秀華告訴他，她絕對不可能為他放棄目前的生活，他也答應絕對不會破壞她的婚姻。沒有明天的兩人，繼續玩著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

只要雙方都遵循訂好的遊戲規則，就不會有抱怨與期待。秀華一直堅信著這一點，也相信K是個成熟的人，這場成人遊戲不會有輸贏家。直到有一天，K說他再也無法矇騙自己和秀華了，他希望他們能夠真正的在一起。

那一刻，秀華有如夢中被人猛然推下床。原來這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一開始他們就立於不平等的地位！在這個感情的天平上，一端是在婚姻中飽受創傷的K，另一端則是一向幸福但偶不知足的她。他一點、一點地向她索求愛的砝碼，以彌補自己情感上的弱勢；而她，為了滿足一份虛榮心，那種到了四十歲還能被人渴望、愛戀的感覺，再加上追憶美好青春歲月的的夢幻情懷，而把理智暫時推到一旁。

他們最後一次碰面的那個早上，K載著她說要到郊區散心，因為他覺得秀華近來心情抑鬱，卻不知他就是那煩惱的來源。

途中，秀華突然接到兒子學校老師的來電，說她兒子發了高燒，三十八度半，希望家長帶回家休息。秀華心裡一驚，叫K趕快載她到最近的捷運站，她要趕去學校。K體貼地說，要直接載她去，但又急又慌的她大吼著說：「不行！你難道要給人家看見你嗎？」

K緊急煞車，彷彿前有懸崖，再行一步就會粉身碎骨。他靜默了一會兒，深嘆了口氣，口氣沉重如掛鉛鎚，說：「我懂了。」

下了車的秀華，往捷運站衝去，卻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跑回來對K說：「對不起，我不能再下去了！」

噙著淚水，她轉身跑去搭捷運，再也沒有回頭。

說到這裡，秀華眼眶微微泛紅。「我覺得上天是藉著讓兒子生病，讓我覺醒。老天已經發出了警訊，再不回頭，未來恐怕會有更大的災難。如果不是兒子，我真不知道要再拖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段孽緣……」

秀華的坦誠相告，讓我在驚駭之餘，頗為感動；但是還有更多的困惑和不解，甚至還攙雜著一絲忿怒與不平。

在我看來最不可能出軌的人都出了軌，這世上還有什麼可相信的？當我在婚姻路上摔一大跤、遺憾自己誤託良人的時候，她怎麼那麼不珍惜枕邊人？如果她當時執迷不悟，後果會不會如電影「致命的吸引力」裡的情節，落得兩敗俱傷？而如今K未持續糾纏，意味著什麼？是他夠成熟，還是他也只是遊戲一場，秀華其實才是真正的輸家？萬一K心有不甘又回來找她，會是怎樣的結局？

不敢再想，我悶悶地吞下那最後一口冷澀的紅茶。

 【2014/ 1月份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