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22 00:00:00閱寫協會
父愛進行式 ◎廖淑華
按了熱水瓶的「再沸騰」加熱,泡麵。口味極可能是辛辣的,才會在接起父親來電的當下,哽在喉頭嗆得我掩不住猛咳。
「又感冒啦?」「沒啦,嗆到了。」
雖然免除老父擔心我的健康,而也因為太老實被父親以他慣有的詰問方式表達關心:「又未按時喫晚頓?又加班?又喫泡麵?」
瞄了牆上掛鐘將近九點。對一向規律生活, 6點用餐、 10點就寢的父親來說,女兒的作息令他不得不叨唸兩句吧?只好藉著亦真亦假咳清喉嚨餘辣含混回應。
「又感冒啦?」「沒啦,嗆到了。」
雖然免除老父擔心我的健康,而也因為太老實被父親以他慣有的詰問方式表達關心:「又未按時喫晚頓?又加班?又喫泡麵?」
瞄了牆上掛鐘將近九點。對一向規律生活, 6點用餐、 10點就寢的父親來說,女兒的作息令他不得不叨唸兩句吧?只好藉著亦真亦假咳清喉嚨餘辣含混回應。
「自己要照顧自己。生活有問題儘管跟爸爸說。」是這段日子來父親每一通電話的結語。「妳近日好否?」則是他的開場白。「近日好否?」這句有些文言的閩南語我曾學說了幾回,總覺 ?口,然而由父親口中說出卻自然得很。
想著父親坐在客廳的事務桌前,架上老花眼鏡,按打電話機數字,白髮在燈光反折下益見銀亮。他忍住向來好訓示子女的脾性,對我的抉擇至今未曾有責備,或質疑我意氣用事;即使他信任女兒必定經過深思,但在拿起話筒時想必還是先自我做過一番調適罷。在豪氣的許出「有問題儘管跟爸爸說」的當下,他的腰桿勢必打得挺直,以顯示給女兒承諾的支持。
其實,我不太適應這樣說話的父親。那般軟性,是我不熟悉的語調,似乎是遙遠年代父親在與友人醉飲歸來的少數幾回,一時興起買了孩子們嗜吃的零嘴,一些烤玉米、水煮花生菱角、糖蜜地瓜之類──這些若被他看見孩子自己花錢買食就會換來一頓罵的他所謂的「有的沒的東西」,掛在他騎得歪歪扭扭的鐵馬把手上,酒精催化下不自然的牽啟嘴角,笑顏溫和地遞給怯於伸手接過零嘴的孩子。
在對他人說起父親時,我慣以「他是受日本教育的」概括了父親教子的嚴厲,及孩子們與他的不親近。父親的雙眉並不粗濃,目光也說不上凌厲,或許是經常緊抿的唇扯深了法令紋以致表情常顯得肅穆;幼時我照看鏡中或相簿裡的自己,對微肖父親的那兩條溝紋非常介意。我並不畏懼父親,只是下意識的儘量不與他有交集,或者說,是有意的迴避。
家中手足七人,我行五,或許父親當「父親」已無需摸索、練習,且威嚴已立;或許我性情溫和、中規中矩,我並未經歷如兄姊被嚴厲責罰,但,我也未逢弟、妹與父母親一同出遊的運氣。小妹五專、小弟高中畢業的那年,他們四人相偕同遊北海岸;由於家中營商、孩子又多且與祖父母同住,記憶中家人從不曾同遊。雖然彼時父親一向嚴厲的線條已放鬆許多,偶而可與之說笑,我仍認為與父親同遊難有樂趣,故也未特別感到羨慕。然而,多年之後在偶然的狀況下看到他們四人在海濱笑得燦爛的合照,一張再平凡不過的家庭照,卻讓我心頭有絲悵然,對某種親子間的意義若有所失。
離鄉就業的時日愈久,返鄉的次數遞減,打電話問安遂成例行公事。家中電話機安裝在父親的事務桌上,電話大多由父親接起再轉給母親。初始我總是:「喂,爸。媽媽在嗎?」久之,雖亦感到與父親過於疏離有些歉然,但莫名的怯於與他說話,也不知可以說些什麼;尤其在生活不順遂的那些年,竟連打電話請安都躊躇再三。倒是變成父親較常打電話來,雖然拙於言詞也拙於表達感情的父親,「關心」常常變成無建設性的碎唸,然而擎著話筒,聽著另一頭教人心情無法愉悅的言語,竟讓我感到安慰:自己並不孤單!
父親只會訓示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兒。他總說生為女人要比男人更努力,因為女人是一個家能否成為一個真正的「家」,最重要的腳色!父親不曾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只說「查甫查某都同款,有本事讀多少,做父母的便培養多少。」讀書重要,女兒們卻不能拿來做逃避家事的藉口,因為拿鍋鏟與拿筆一樣重要。父親每與人提起我家姊妹總是下巴抬得老高:「我某某人的女兒沒漏氣的!」
某回相隔甚久獨自返家,一向搭慣了台鐵卻因買不到火車票而改搭巴士,行前告知父親車抵時間。他問我可知在哪站下車?我自忖:小鎮就那麼點大哪還須要分哪一站呢。父親遂詳細分說:巴士會在哪個交流道駛下高速公路,再由臨鎮哪條道路踅進本鎮,在本鎮的哪個街口停靠又在哪個路吔停靠等等;我頗不耐煩唯諾應著。然而就在巴士進入小鎮將靠站時,遠遠就看見父親牽著鐵馬在路旁守候。他接過我的提袋,堅持要我先坐上後座之後他才跨上車。慢速加上一側提袋的不平均使腳踏車左右彎拐著,我以自認或許可以減輕重量的姿態斂氣正坐。不惑之年,第一次坐上父親的腳踏車,而努力踩踏的父親,背已微駝。
母親的身體健康漸走下坡的這些年,父親負責掌廚。乍見他採買、做飯,我故作理所當然,心中實則莫名激動,雖然僅是兩老的簡單三餐,父親自願日日為之大出我能想像。即使他依然一本強勢,規定一律吃糙米飯,不理會我們的抗議,分配每個人的責任額,烹煮他認為有益的菜色且不接受拒食。我感激他照顧母親,這是年輕時讓母親揹著孩子到酒街尋覓的父親,是在桌曆上寫「今日出門 兩天後回」的父親,是讓孩子聽見他的叫喚就皮肉緊繃的父親;是年老後寂寞的父親,伴著依賴他至深的妻子蝸居小鎮,叨絮不了解他愛之責之的子輩孫輩與他不親近,因女兒們的話題總在母親身上而微微吃妻子的醋,但絕對不承認。
最近一次返家臨北上清晨,我猶在收拾行囊,聽見父親已在樓下弄出喀喀聲響,這是他慣有的另一類催促方式。下樓後接過父親已調配好早餐的馬克杯:溫熱五穀米漿、麥片加葡萄干,儘管色澤青濁濃稠似鼻涕,我接過湯匙識相的一勺勺往嘴裡送。「這裡走到車站大約 15分鐘」,前一晚問過我搭車時刻的父親,用這種方式提醒我該出門了。就在我還殷殷與母親話別,父親戴上貝雷帽,將我的提袋掛上他的小摺,丟下「卡緊行!」人已滑出老遠。
八十歲父親的愛,以他自己的方式進行,或許專制了,或許不柔軟,然而對子女來說是多大的福份。
爸,我很好。
您呢?您近日好否?
您呢?您近日好否?
【2012/09/09 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