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了扭深陷暗紅色軟沙發裡的身體，喬了個舒服的姿勢。數日來的舟車勞頓，要在這裡徹底消除。

坐在她腳邊小板凳上的按摩師，是一個膚色黝黑的瘦小男子，約莫三十幾歲，不多言，和她點頭致意後，捧起她肥碩的雙腳，褪去短襪，輕輕將它們放入裝滿藥浴水的盆子裡，接著溫柔地搓揉她走到發麻的足部，每個腳趾頭都一一撥開、清洗，當是替嬰兒洗澡般對待。踩在鬆軟綿密的蠶絲上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吧！她的雙眼不自覺地閉了起來。

眼前浮起剛走進這間外觀宏偉的腳底按摩館的前一幕。下遊覽車的時候，老公挨進她，低聲地說：「我皮夾裡沒有十元小鈔，待會兒小費就省了吧！」

她皺了皺眉頭，沒說一句話。

她知道老公生性節儉，對於內包在團費的按摩行程還要給小費這件事，稍有微詞。不過領隊在車上也說了，這不是強制性的，如果對按摩師的服務滿意，給個十塊人民幣也就夠了。

但看幫她服務的這位按摩師，那付專注、認真的模樣，給她有如皇后般的尊榮感，就算自己的老公，何曾這麼盡心地對待她的足下？待會兒就去把百元大鈔換成小票吧！她心想。

耳邊傳來音響送出的輕柔廣西小調，一男一女在對唱著，歌詞模模糊糊的，但嗯嗯唉唉的纏綿情調，瀰漫在這個四十坪左右大的房間，使得清涼的空氣中飄著一絲黏膩、潮濕的曖昧氣味。

才不過八個客人，再加上八個按摩師傅，空間綽綽有餘，但此時她卻開始覺得有點煩燥、悶熱。或許是雙腳泡在藥浴盆中久了，那股從腳底竄起的熱氣，像在心口升起了一小盆爐火。

更或許是身旁傳來的嘻笑對話，讓那心口的爐火莫名地燒旺起來。

大概是在家約束得太久，想藉著旅遊釋放壓力吧？她那一向惜話如金、道貌岸然的老公，此時卻像喝醉酒的小伙子想在美女面前逞強現勇般，和他腳邊的年輕女按摩師談笑風生，大開話匣。對方問了他一些應酬客套話，比如來玩幾天啦、喜不喜歡這裡啦，他不僅有問必答，還興致勃勃地要對方教他幾句桂林土語。

耳邊傳來那女子嬌滴滴的聲音說：「您幹啥要學我們桂林話呀？」

她老公學著那桂林腔調的普通話，說：「妳們桂林話很好聽呀！」

女按摩師吃吃地笑了起來，接道：「想學我們桂林話，就搬到我們桂林來囉！」停頓了一下，似是要更確定自己的語氣，再說：「我們桂林好山好水，阿妹更俏，像您這麼帥的阿哥，肯定大受歡迎的。」

她猛然睜開眼，頭轉向坐在右邊的老公，只見他舉起左手，摸摸近半禿的頭，憨憨地笑了起來，彷彿不好意思接受這麼大的一頂帽子似的。

女按摩師側著頭，斜睨著她老公，嘴角堆出的盈盈笑意快要溢出那一張秀麗的瓜子臉。白皙肌膚上嵌著的一雙狐媚眼眸，像那清澈的漓江汪汪地流轉，在她老公身上轉呀轉不出去。

她仔細地打量這女按摩師：二十多歲的模樣，烏溜溜的頭髮綁在後腦勺一個髻，露出光滑細緻的額頭，身材看來嬌小勻稱，穿著的桃紅色旗袍樣式上衣，把那青春的容顏照映得如春天的第一個彩霞。

女按摩師發現她投來的目光，朝她笑了一笑。

她覺得那笑容裡好像藏了什麼東西。

頭轉回來，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失去彈性的臉頰。身上的那一襲淡粉色上衣，在腹部擠成層層皺褶，看了礙眼，用手去整平；其實更想撫平的，卻是衣服下層層波紋似的妊娠紋。

她怔怔地盯著她腳邊的男按摩師，他依舊輕柔地搓揉著她的雙足，當那是一件易碎的磁器。不一會兒，掄起肩上的毛巾，鋪在雙膝上，把她濕淋淋的雙腳放上去，用毛斤的兩側擦乾腳部的水珠，每個動作都緩慢慎重、小心翼翼。

接著他好聲好氣地問，按摩時要用精油還是凡士林？前者味道香、成份佳，要多加二十元。她心一橫，說，好呀，就用精油吧！

女按摩師也邊擦乾她老公的腳、邊遊說他選用精油，說它消除疲勞效果特好，保證用後腳下生風。她老公想了一想，說凡士林就好。女按摩師愣了一下，再次堆起甜蜜的笑容，又一次遊說，他還是不為所動。

全場客人只有他不用精油，女按摩師好像臉上掛不住，嘟著嘴說：「唉呦！只有你不用精油，那你待會兒要多給我一點小費呦！」接著抱起水盆，扭著腰肢走出去。

趁著按摩師們走出房間，她老公側過身子來，問道：「妳皮包裡有沒有十元小鈔？」她搖搖頭。

看他滿面紅光，不知是給藥浴熱氣烘的，還是給米湯灌的？她思忖：多久沒見他這般興奮模樣？

真正的腳底按摩服務，在全場一片精油味中展開。她的按摩師人雖瘦，力道卻十足，指尖按到之處，像是裡頭暗藏千隻小蟲，一一給壓死。有幾處特別疼，她差點叫了出來，可這從腳底傳來的一陣陣麻痛感覺，竟讓她有種欲仙欲死的快感。

隔壁又傳來女按摩師柔柔的聲音：「按這兒會疼嗎？會？嗯，那我再輕一點兒。」這會兒她沒別過頭，也可以想像她老公的表情：皺著眉頭、鬆開眉頭、笑逐顏開。

女按摩師說：「這兒會疼表示您肝不好，要多注意身體呦！」接著問她老公是不是工作太忙，怎沒好好照顧自己的健康……

「啊！」她大叫了一聲，按摩師剛好按到讓她痛得難受的地方。

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轉頭望向她。

「不好意思，」她忙解釋：「實在是疼得受不了嘞！」

半個多小時的按摩時間，女按摩師就像在街上重逢久別的老友，抓住她老公聊個不停。全場就聽見他們這一組說說笑笑，她倒像是給擱在一旁不起眼的提袋，不去提醒，恐怕就忘了拿走。

按摩結束之後，她老公緊跟在她後面走去櫃台付帳，兩位按摩師也磨磨蹭蹭來到櫃台旁。她打開皮包，掏出一張百元人民幣，繳了精油的二十元，找回八張十元零票，一張遞給她的按摩師，道了聲謝謝。

剩下七張，她一張張慢慢平整疊好，人頭像通通朝上，再塞進皮包的側袋裡。然後，掏出最底層的小零錢包，撥開叮叮噹噹的銅板，翻出一張五元人民幣，交給老公的按摩師。

那女人原本如彩燈般閃亮的容顏，乍時給拔去了電源，一雙銅鈴似的大眼瞪著她的老公，想說什麼般。

她轉過頭來，發現老公肩膀上停了隻紅褐色小蟲，手一揮，把蟲給趕跑，那隻手順勢往下勾住老公的手臂，一起快步走出按摩館。

回台北後，她心中盤算著，要去中藥舖抓個補肝的草藥，燉一隻雞給老公補一補。

【2010年11月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