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台灣澤蘭盛開在大屯山上，米粒般的暗紅色花苞，緩緩舒展成米白色花朵，那獨特的花蜜清香，引來成群的紫

斑鳳蝶，朝聖般地歡舞在澤蘭花開的山徑邊。

山徑-台北大屯山
徜徉在山間小路上，野花燦爛，蝴蝶飛舞，你突然興奮大叫：

「媽，蝴蝶飛飛飛！」

我呆愣了片刻，忽地喜極而泣。

孩子，你終於說出了「完整的」句子！

這年，你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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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屯山區的林相優美，視野開闊，是我們一家喜愛的健行路線。

自小，你體弱多病，等你能夠平穩行走，已經五歲多了，被診斷為自閉症兒。爸媽常帶著你和哥哥、姊姊到台北近郊的山區健行，因為，這對你是一項簡易又方便的健身方法。

起初，只在陽明山公園一帶遊走，漸漸地，範圍擴展到七星山和大屯山。後來，改成主攻大屯山，除了風景秀麗，初夏時節蝶舞翩翩的景象，更是吸引我們的一大誘因。

雙姝戀-大屯山
自閉症的孩子，內心有一座堅固的城堡，難以跟外界溝通，彷如遠在天邊的星星，因此被稱為「星星兒」，適應新環境的能力也較弱；而你，卻能從初始的抗拒哭鬧，到後來漸漸和家人一起愛上青翠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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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風雨，不分寒暑，我們一家就是愛爬山。哥哥考完高中聯考，全家登上七星山東峰慶祝；姊姊大學聯考完，則是登上大屯山主峰放空身心；新春期間，上山健行，下山泡湯，度過無數個暖呼呼的春節假期。

記得有幾次，寒流來襲，又逢傾盆大雨，一家五口照樣去登山，行進之中，身體漸漸發熱，以至汗水淋漓。林中一片清寂，雨點打在傘面的滴答聲，伴隨著腳步一路往上爬；偶爾遇見三兩同好，彼此道聲早，又各自走入林蔭深處去。

日復一日，你感冒的次數減少了，食量增多，身體逐漸變得硬朗，枯黃的臉頰也日見紅潤。這些良性的成果，讓我們更加喜愛親近山脈。山野清新遼闊，沒有擁擠的人群，你可以輕鬆自在地行走。

四季更迭，郊野總以繽紛多彩的姿容迎接我們。春天，山櫻花豔紅，鳥鳴啁啾；夏日，林木蓊鬱，知了長嘶；秋天，芒花款擺，蟲鳴唧唧；冬日，紅葉斑爛，藍雀聒噪。

在大自然的洗禮下，你，從自閉的混沌中，漸次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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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大清早驅車上山，將車停在大屯登山口前的停車場，排排坐在矮石牆上，迎著朝陽享用早餐，霞光溫潤，鳥兒吱喳，這次第，怎一個愜意了得！

指標-大屯山

「麵包。」你看著手上的麵包，自言自語。

「小波，看媽媽眼睛說：這是麵包。」我雙手捧住你的臉頰，極力捕捉你閃躲的目光。

「這是麵包。」你定定地看著我，大聲說。

摸索了十年的調頻，好不容易調對了頻率。與你四目相交的剎那，我內心澎湃不已，兒呀，你終於打開了閉鎖的心扉，願意讓我們探知你深邃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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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國中後，你已長成瘦長的青少年，心門逐漸開啟，體力也增強許多，上山的途中，總是遙遙領先。

沿著大屯鞍部往上爬，直到主峰頂，大夥兒早已氣喘噓噓，汗流浹背。在瞭望台稍事休息，天氣晴朗時，極目四望，台北和金山一帶的屋宇，盡收眼底，顯得既真實又疏離。遇到陰雨天，濃霧瀰漫，山風野大，四周盡是一片白茫茫，恍如置身太虛幻境。

從山頂往下走，一段陡峭的步道，可讓你吃足了苦頭。眼睛深度閃光，加上肢體平衡感較差，你需要有人攙扶，才能小心翼翼地踩在不平整的石階上。通常是爸爸在前牽引你，媽媽在旁護持著，哥哥、姊姊則在後面吆喝打氣，路過的山友大聲為你加油，兩旁的野草繁花，也在微風中招呼，熱情歡迎。

小波，你不孤單，每踏出一步，總有那麼多人呵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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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坡漸趨緩和，進入一段濃蔭蔽天，布滿青苔的石板路，濕滑難行，對你又是一大挑戰，前引後擁的戲碼，再度上演。

出了綠蔭路，眼前豁然開朗，來到了大屯坪，芒草漫漫，秋日時節，芒花染白了整個坪野，像一支支拂塵，款擺在風中，醞釀出縷縷詩意。

你昂首闊步走在芒花搖曳的小徑間，輕鬆又快樂，好個悠遊自在的大地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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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子坪-大屯山

繼續往前行，約莫半個鐘頭後，便抵達二子坪。

這是位在大屯山腳下的一個可愛小平地，兩座池塘，將天光山影吸納在水中，鋪排出一幅絕美的印象畫。席地而坐，舉杯邀青山，啜飲溫潤茶水，環坐蒼翠山巒間，真真世間幸福人！

二十年前，初次登臨二子坪，遠遠便傳來雞啼聲，恍若走入了桃花源。那時，有茅屋兩間，屋前一泓池水，幾隻番鴨，自在悠游。你走向池邊，撿起小石子丟進池裡，池面漾出圈圈漣漪，你開心地笑了。鴨兒沒被驚擾，相偕游往遠處，好讓你盡情地玩耍。莫非牠們也知曉，喜好把東西投入水中，是你這個頑皮的自閉兒固執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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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在二子坪，正陶醉在滿眼蓊鬱間，忽然山嵐從四面八方飄攏而來，不一會兒，人已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海中，山不見了，人也不見了，只留下虛無與縹緲。

「媽，是什麼？」你滿臉驚訝問道。

「是山嵐。」

「是什麼？」

「山嵐！」

母子倆一問一答，玩得不亦樂乎。

最後，換媽媽反問你：「是什麼？」

「山嵐！」你答得字正腔圓。

自幼，你的語言能力就是這樣，從反覆問答中累積下來的。

約莫一個時辰後，濃霧漸漸散去，終於，像精靈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山嵐」兩個字，已深深刻入你的腦海裡。

「看，是山嵐！」往後上山遇見濃霧，你便得意地告訴大家。

每次學到一個新句子，你會努力不斷地練習。

多麼專注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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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子坪順著林蔭步道走回停車場，一趟大屯山巡禮便大功告成。花費兩三個小時，這樣的路線，賞心悅目又健身。

在大自然的滋養下，你的心房日漸敞開，一天比一天快樂，與人的互動也日益熱絡，從逃避他人的碰觸，到願意接受溫暖的擁抱。

一個偶然的機緣，讓我們撞見了彩蝶翩翩飛舞的盛景。六月初無風的晴朗日子，大清早來到大屯山，露珠猶在草尖上微笑迎朝陽，正是蝴蝶翩臨的吉時良辰，台灣澤蘭的花叢上沾滿了紫斑鳳蝶，時而採蜜，時而飛舞。我們陷在蝶海中，被一群蝶兒前呼後擁著，斗笠上、衣衫邊，處處都是美麗的彩蝶。

「媽，好多蝴蝶哦！」你驚歎著。

這句簡單卻成熟的句子，距離你開口「蝴蝶飛飛飛」，倏忽又已過了五個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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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那次美麗的邂逅，往後每年初夏時節，我們便會特別留意蝶影蹤跡，但往往不是颳風便是下雨，十年之間，再也沒遇見「彩蝶大發生」的盛況。原來，大自然中的奇妙佳景，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

有幾次碰到小規模的情況，你也會開心叫著：

「蝴蝶好漂亮！」心思單純的你，總是那麼容易滿足。

六月初的周末清晨，帶著相機趕早上山去捕捉蝶影。出發時，一路上是晴朗好天氣，無風也無雨，誰知上得山後竟是霧濃風急，蝴蝶躲得無影無蹤。

只好自我安慰，拍不到蝴蝶，健行也很好哇！

從大屯主峰往下走，霧漸漸開了，風也收斂了，避風的山壁邊，出現三兩蝶蹤。你大叫：

「媽，你看，有蝴蝶！」

我喜出望外，猛按快門。但是稍微風吹花動，蝶兒便無法安靜吸食花蜜，拍得好辛苦。

「下面有更多蝴蝶。」幾位逆向上來的山友，熱心告知訊息。

愈往下走，果真彩蝶愈翩翩，感恩哪，這天時、地利、蝶和的美妙時刻！

「媽，這邊好多！」你和爸爸走在前方，充當先頭部隊，不時通告好消息。

「好，馬上來。」我邊笑邊拍，顧不得口渴，緊緊把握時機，因為，當陽光蒸發了露珠，彩蝶也將銷聲匿跡。

拍得太忘情了，結果跟你們的距離愈拉愈長，你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催促著：

「媽，快點！」

你這個一路走來飽受關愛的愣小子，竟然懂得照顧媽媽了。

一股欣慰之情引得我淚眼盈盈，竟至模糊了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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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屯山，成了我們一家人的聖山，遊走在青翠山嶺間，身心往往得以釋放與安頓。尤其是你，在青山溫柔的懷抱裡，汲取大自然的精氣和能量，從一團自閉的混沌中，漸次甦醒，瘦弱的身軀逐漸茁壯，捉摸不定的心情日益開朗。

對於「自閉症」這個學名，醫學上有許多的解讀，治療、訓練的方法更是無以數計；但是，如果少了親友的愛護與大自然的滋潤，也許你這個遠在天邊的「星星兒」，不可能開啟心靈，與人溝通吧？

上天賜給你一個異於常人的腦袋，卻也附贈了大自然和親友深濃的厚愛。

孩子，只盼你，一如大屯山上的彩蝶，翩翩歡舞在你特有的生命軌道上。鵱

【2010/10/29 人間福報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