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淑姊今年六十五歲，剛領到台北市敬老悠遊卡，可享受搭公車半票的優待，她每天搭公車往返自家與老母獨居處。

她有一個九十六歲的老母，這是她每天最大的牽掛，牽掛這個老母的健康狀況，
因此手機二十四小時全開，怕漏接菲傭阿珍打來的電話；其實，她最怕接到的正是菲傭打來的電話，因為那可能是老母出狀況的緊急電話。

她說：「現在，老母能活一天就算賺到一天。」

我聽得心驚膽戰。的確，一個臥病在床，生活起居都須由他人照顧的九十六歲老人，生理機能、生活品質、個人尊嚴已每下愈況，在這濕冷的台北寒冬下，究竟能撐多久呢？而她對死神的恐懼，不知不覺也感染給淑姊；母女連心，怪不得淑姊每天要提心吊膽。

「我隨時準備走。」九十六歲的老母跟她說。「準備什麼？出去玩嗎？外面又濕又冷，如何出門啊？哎呀！新衣服已準備好啦，天氣好就帶妳出去溜一溜。」淑姊佯裝不懂地回答。

「妳不在，我就心慌慌。」「我也要辦事啊，我不在時，需要什麼就跟阿珍講。」

最近老母黏淑姊黏得很兇，黏得讓她有一點喘不過氣來。

淑姊因公婆已離世多年，兩個博士兒子也已成家立業，更重要的是，她得到先生的大力支持，才得以全心全力照顧老母。

然而，淑姊並不是獨生女，她排行老四，上有兩個當醫師的兄長、一個姊姊，還有一個弟弟。當年淑姊考上醫學院，因家境不佳，應父親要求放棄學業，成全讀私立醫學院的哥哥，自己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幫忙家計，犧牲不小。

當家中各成員都成家立業時，淑姊的父親撒手人寰。他臨終時因老屋、田產分配不均，惹得已當醫師、收入頗豐的兩個哥哥不快，而不願與母親同住。

淑姊卻認為，父親生前最疼愛這兩個兄長，在家產的分配上，根本不可能偏心，但兄長卻主觀地認為小弟多分了田產，他們吃虧了，而終日耿耿於懷。

孤伶的老母，經過兄弟姊妹協議，最後讓她獨自居住，由當醫師的哥哥，一個負責提供房子，一個負責請菲傭隨侍在側。從此以後，大家就像了結一樁心事般各自生活，彼此很少往來，而常主動探望老母的，就只有淑姊了。

「妳姊姊呢？」我好奇地問。「姊姊命好，嫁入豪門，一切有傭人伺候，反而不知民間疾苦，無法體會當母親的辛苦，不像我們一般平凡人家，養兒方知父母恩，所以她對老母也少了一份感恩。」

淑姊又淡淡地說：「姊夫認為娘家的媽媽，該由娘家的媳婦照顧，不該由嫁出去的女兒負責。我猜，我姊姊大概也沒這份心意吧！其實，姊姊的住家與老母離得最近，僅隔一條街而已，她卻很少過去探視，我這個做妹妹的，也不能要求姊姊孝順啊。」

「兩個嫂嫂呢？」我明知故問。「唉！當醫師娘的，每天打扮得水水的，一天到晚吵著財產分配不公，一個已提供菲傭的費用，一個已提供房子，所以她們都認為對婆婆已仁至義盡啦。」

「當年妳沒有讀醫學院，妳父親臨終時有沒有補償妳？或結婚時給妳嫁妝？」我打破砂鍋問到底。「傳統台灣女性，嫁出門就是放棄繼承財產時，哪有分財產的分？什麼嫁妝啊？門兒都沒有。」淑姊說得直爽，我卻默默無語。

「人在做，天在看，更何況上天待妳不薄，妳擁有兩個又帥又貼心的博士兒子，還有體貼、忠厚的先生。」我改變話題誇她，而她臉上也閃耀著光輝。

我望著動過脊椎手術，曾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佝僂著身軀的淑姊，實在無法想像她如何扶起癱在床上的九十六歲老母。那是什麼樣的情景呢？

我更想起遠在南部與大哥、大嫂同住的八十四歲老母，幸好兄嫂願意照顧她，否則，我是不是也會像淑姊一樣呢？

【2008/02/2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