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29 11:36:49卡丹札蕾雪

【新井一二三.東京人】回味無窮


幾乎每晚,快到午夜的時候,我有幻嗅。

忙完了一天,半躺在床上,慢慢翻看書報雜誌。忽然間,有一股微微的氣味,食物的香味,不知從哪裡飄過來。

我住十二樓。雖說偶爾會有深夜醉客的歌聲爬著外牆直上來,然而氣味不大可能走這麼遠。再說,左右兩邊的鄰居都是老人家,晚上睡得早,不會半夜做起飯來。不必說,我家的廚房也早已滅火了。

但是,幾乎每晚,確實有一股香味飄過來。它每晚都不一樣,卻一定很微弱,於是我得集中精神,半閉著眼睛,在鼻尖使勁兒,方能辨別到底是什麼食物的氣味。
很多時候,我聞到的是好久沒吃過的東西。例如,發紫紅的菠菜根,小時候稱為「菠薐菜赤」。母親做的「菠薐菜御浸」,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是把菠菜焯一下,上面擱了點醬油和柴魚而已。可是,我非常愛吃。尤其是那「菠薐菜赤」,充滿大地的香味,我真是百吃不膩。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吃菠菜根了。雖然現在也經常吃菠菜,但只吃葉子而不再吃根兒。不為什麼,也許因為如今有太多別的東西可以吃吧。

又例如炒豆芽菜滲出來的汁兒。那是幼稚園給小朋友提供的午餐裡常出現的一道菜。就是把綠豆芽菜放消炒兩下而已。其他孩子們光吃菜,惟獨我一個人吃完了菜後端起盤來要把汁兒都喝得乾淨。當時覺得那汁兒實在非常好吃,於是要求母親在家也做給我吃。可是,家裡炒的豆芽菜,味道總是跟幼稚園的不一樣,而且沒有滲出多少汁兒來。

這些年頭,我都很少吃豆芽菜,雖然它仍然是在日本市場最便宜的一種菜。偶爾要買時,我會挑黃豆芽菜,比綠豆芽貴一倍半。小時候,母親買的永遠是綠豆芽,使我對黃豆芽產生無限憧憬。結果,長大了以後,自己買的則一定是黃豆芽菜,反正一包才七十五日元。

菠菜根也好,綠豆芽也好,我並不是非常想念的。如果想吃,到處有得賣。半夜,我舒服地躺在床上翻看書報雜誌時,為什麼忽然有氣味飄過來刺激多年前的記憶?

也許因為我的視線無意識地在書頁上尋找著關於食物的敘述。晚上躺在床上翻看書報雜誌,是我最喜歡的休閒法。能取得最大樂趣,乃當我讀到關於食物、味覺的精彩文章時。

專門談食物的書,日本有吉田健一、丸谷才一、邱永漢、檀一雄、池波正太郎、石井好子等的名著。我曾一度移民去加拿大時,就把其中幾本隨身帶去,在他鄉不知重看過多少次,而且真是百讀不厭。

現在,連看一般小說,我都希望會碰到關於食物的精彩敘述。純文學作家金井美惠子的作品,一句話往往長達幾行十幾行,有時候過幾頁才另起一行,按道理應該不容易讀。可是我看得津津有味特快翻頁,不外是因為小說中的人物動不動就聚在一起大喝大吃。最近問世的「關於她(們)我所知道的兩三件事情」裡,多次出現「中華風冷奴」,也就是中式涼拌豆腐,是在豆腐上擱了鹽和胡椒,最後澆熱麻油吃的。實際上做起來(我做了)沒什麼特別,真不懂怎麼在作品裡顯得那麼有吸引力。

已故作家森茉莉可不一樣。現實生活當中的她是極為無能的人。在一間公寓住了十多年都沒打掃一次,最後要搬家時,地上有一米深的垃圾早已變成泥土,朋友們幫她把幾件家具挖掘出來了。至於平時的生活、寫作、見客都是半躺在床上;吃飯時舖一張新聞紙當飯桌,吃的至多是買來的麵包和罐頭食品。然而,在作品裡,她描述地道法國菜,而且按照她敘述做(我做了),結果好吃至極。

森茉莉十幾歲時住過一年巴黎。幾十年後,記憶中的巴黎仍給她作品提供豐富的營養,雖然作者本人永遠半躺在垃圾堆裡。

前些時去世的法國文學專家河盛好葳曾道:年輕時不旅行,年老後則沒故事可講。換句話說,年輕時候嘗過的酸甜苦辣,多年後都不時會使人回味無窮。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