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2 22:56:32老天使

友人轉寄文章—王文華〈黑暗的房間〉

在網路各報台與部落格間沉潛許久,甚至連朋友間的聚會聯絡也都漸趨減少之後,日前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信件中沒有隻字片語,只有一則王文華在去年(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八日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的一篇文章。雖然對於王文華的文字,頂多停留在嘻笑調侃男女情感的押韻文字的印象,但這篇文字卻一點點、一滴滴如水清淺,或又如利刃、一字字、一句句刺入我脆弱的心房。

工作十餘年,從未如此疲累過。心力交瘁,如身陷泥沼而不可自拔。紛紛擾擾的瑣事總是接踵而至,推不開、也甩不掉。努力分析其中緣由:是老了?倦了?還是教改、九年一貫誤了學生?是不善拒絕?是人善被欺?還是做事方法有問題?始終釐不出一個清晰的答案,於是,便也放棄了,只任自己在忙碌泥沼中,無力掙扎、任其陷溺,深深的。

所以,週一到週五,我總是忙,忙到身心俱疲。一到週末,忙不完的事便讓我必須到學校加班,置身一改平日喧鬧的靜謐教室中,竟也成為一種習慣,慢慢習慣了週休一日。週日,為了獲得充足的休息,我不開手機。忙累了準備睡覺時,便會將電話拿起來,圖個片刻寧靜。

於是,我又回到當初的隱身的狀態。

我知道:這樣做,對我親愛的朋友很殘忍。但是,我真的無能為力,暫時也只能這樣繼續下去……

將友人寄來的文章轉貼於後,或許可以找到一些問題答案。


王文華〈黑暗的房間〉—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04/12/8

姪子八歲了,活蹦亂跳。晚上八點我趕回家,媽媽說他摔傷了。我走進他房間,他已經關燈睡了。穿著制服,斜躺在床上。右臂綁著繃帶,腫了兩倍大。我看著他閉著眼睛,四肢中有三肢煩躁地亂動。斷續發出打呼聲,正常的左手不斷抓著臉。突然間我領悟到:我來晚了。剛才匆忙趕來,也是枉然。我平靜地體會到:這一陣子我完全忽視了他。我寧願忙著加班、寫作、做節目。而忘了和他打棒球、下象棋、玩大富翁。在他黑暗的房間,我突然看得如此清楚:我,完全搞錯了人生的優先順序。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黑暗房間,因為只有在那裡面,我們才看得見對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

對大部分人來說,白天時,我們的內心世界是黑暗的。在朝九晚五的壓力中,我們盲目地追趕著自己的行程。一個一個會議、一個一個deadline、回不完的E-mail、聽不完的留言。在處理這些事情時,我們擰乾了大腦,卻很少碰觸到心。忠心耿耿地服膺PDA,卻忘了人生的指令。我們不是在過「一個」獨一無二、永不再來的「人生」。而是在過「很多個」不斷重複、平凡無奇的「一天」。「你最近好嗎?」朋友問。我們的回答總是:「還好啊」、「差不多」、「就這樣」、「不錯啊那你呢?」我們迫不及待地把問題丟回去。因為每當想起「最近」,我們想起的不是色彩鮮明的每一天,而是灰暗混沌的一大片。

在這樣的生活中,很容易忘了自己,當然也忘了自己的優先順序。你有沒有一種經驗,你在公司跟同事激烈爭吵,當時覺得自己頭頭是道、大義凜然,於是得理不饒人,讓對方難堪。晚上回家睡覺前醒悟過來:唉,早上我為什麼要那樣說?哪怕我是有理的,為什麼要用那種表達方式?你當然知道為什麼,原因是當時和同事爭吵的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你。真正那個溫柔敦厚的你,被你遠遠地拋在身後。在時間壓力和工作負擔下,你跑得太急了。真正的你,趕不上去阻止那個跟同事爭吵的人。

既然你已經不是你,當然也就不可能記得你人生的優先順序。你總是趴在桌上用放大鏡研究一天的行程,從沒有飛上天空悠閒欣賞自己的一生。於是辦公室裡雞毛蒜皮的小事,左右了你一天的情緒。半生不熟的同事閒言閒語,讓你遷怒於愛你的人。你總是加班、不吃飯、鬥來鬥去、沉溺在MSN的代號所表達的情緒。你忘了朋友、家人、健康快樂,和父母給你的名字中所埋藏的期許。你吃得隨便,卻越來越肥。鎮日疲憊,卻都是為了不重要的事。

誰不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誰不知道「健康比財富重要」?優先順序的道理大家都瞭,卻沒有人能真正做到。忙著埋怨一棵樹上的寄生蟲,自然就看不到一片森林的美了。大部分的時間,我也是如此短視地活著。所以每隔一個禮拜,我必須走進我的黑暗房間。

我好喜歡「事過境遷」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可以把人生一切的煩惱打折,也讓一切膨脹的自我,現出原型。「當下」,是福份也是陷阱。珍惜當下,世界變大。但沉溺於當下,世界就扭曲了。我們都常陷入當下的泥淖,事過境遷,換了時空,才看清楚事物的價值。可惜我們是人,要在當下熱騰騰的事件中抽身出來,冷靜判斷它在五年十年後對我們整體人生的影響,實在太難了。立地成佛,我做不到。既然沒辦法戰勝時間,只好藉改變空間來獲得視野。

談戀愛的人都知道,情侶吵架時最好的解決方法,是離開現場。同樣的道理,當我快樂或難過到失控時,我會離開現場,走進我的黑暗房間。我有很多黑暗房間,第一個是台大醫院。靜靜地坐在長廊邊的塑膠椅上,看著比我年輕的病人插著管躺在病床上、眾目睽睽下被推來推去,一切就快樂或痛苦都淡了。離開醫院後我準時吃晚餐,點了從來不吃的青菜。回到家在抽屜最裡面,把健身房的會員卡找出來。

第二個房間是高樓。我每天主持一個廣播節目,電台在二十五樓。我喜歡提前五分鐘到,坐在二十五樓的大廳,透過落地窗看台北的夜景。晚上十點的車子竟然這麼多!台北竟然這麼有活力!這城市如此之大,我算老幾?一切的快樂或痛苦,也淡了。高樓很好,但千萬別去屋頂。落地窗,請確認不能打開。

第三個房間是公園。我在東區的辦公大樓上班,狹小的空間中,喜怒哀樂、是非功過,都因為過度擠壓,隨時要爆炸。「我們出去走一走吧!」我喜歡跟同事說。離開了真空密封的辦公室,走在微風徐徐的敦化南路上,心情立刻平和下來。「我們去巷子裡的公園坐坐!」離開了腥風血雨的會議室,坐在蹺蹺板上,對於複雜企業問題,突然想到新的解決方法。手機響了,我把它按掉。我可以消失一分鐘。地球沒有我,依然自轉。公司沒有我,一樣能賺。但我若沒有了我,又剩下什麼呢?

我坐在藍色的小塑膠椅上,看著慢慢安睡的姪子。這樣一摔,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帶他去打棒球了。在黑暗中我看得異常清楚:牆上掛著他用蠟筆畫的畫,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小熊維尼的飛機,黃色塑膠桌上,放著沒有玩完的大富翁,和一本《小學生最喜歡問的一百個問題》。我拿起那本書,知道它可以帶我回到過去,讓我想起小時候,曾對生命有什麼好奇。我拿起姪子的手,知道它可以帶我飛到未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參加他的婚禮,什麼時候他會出人頭地?

姪子沉睡了,我卻不忍離去。因為在黑暗的房間中,我和我真正的人生,終於難得地聚在一起。

【後記】其實,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從友人那兒收到王文華的文字,不過,那是距今約兩年前的事,又是另一則故事了。只是,不知為何?都是王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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