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對談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一)
按:2010年1月14日張大春泡新聞「聆聽作家」單元邀請朱天心上節目與主持人張大春對談新書《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我自己打的訪談逐字稿。
張大春(以下簡稱張):張大春泡新聞一月十四號星期四。今天我們不廢話,今天是
非常重要的一個單元,我們通常不廢話的單元就是重要的-聆聽作家。呃,一方
面這個單元很久沒有舉行了,另外一方面我們的來賓也很久沒來了--作家朱天
心。十年以前她出她上一本書,最近出了最新的長篇小說,《初夏荷花時期的愛
情》,由印刻出版。小說,第一人稱的故事,這個第一人稱讓我第一個想到的類
型是日本的私小說。呃,私小說也常常會暴露許多作者設計來讓讀者誤以為是他
本人的故事的這些個情境。當然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文類,我們天心在寫這部小
說的時候也許沒有主觀的意識想要強調它跟私小說、也就是日本的這個私小說的
傳統有什麼關係。不過,作為朋友來讀的,總覺得天心實在太希望我們往她自己
的生活上去堆疊這些個閱讀上的想像--這是一個、另外一套寫作的技巧,或者
是一種寫作的概念所形成的嗎?呃、天心。
朱天心(以下簡稱朱):嗯。其實,我想,其實應該是講說,相對於那十年沒寫嘛,
其實中間都一直有在那個狀況裡,都一直在想寫一個相對於愛情的大的東西、大
小說哦,要相對於私小說的話。那,一直不那麼順利,所以,我覺得到這個時候
正好是我自己身體也在一個很不好的狀況,其實精神上很難集中,所以…
張:原因是什麼?
朱:(笑)氣喘,對…就是…
張:哦,五年以前開始的。
朱:對,開始,所以用藥物控制啊什麼什麼那它都會有它的一個副作用,所以精神真
的是,就是腦子鈍鈍的。所以,我甚至會懷疑我的那個大小說,這一輩子寫不寫
得完、寫不寫得了。所以,會想給自己好像放一個假,呃…回來去寫一個小小的
東西,讓那個手感給撿回來。因為一直覺得期待自己那種,不管別人期待、自己
期待寫那個大的東西,我都覺得好像把手都弄粗了,嗯,會想……
張:等一下,我一直記得妳原先有《南都一望》的計畫,我想要知道《南都一望》怎
麼了?以及這個故事和《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之間的離離合合啊,或者主從的
關係。
朱:嗯……《南都一望》幾乎,那大概差不多三年前寫的,等於是我自己嘗試著要寫
那個長篇的序場,那…我只能很、很帶種的承認說,嘗試失敗。對。
張:欸,為什麼?
朱:為什麼失敗?(張:對對。)嗯,其實我在想說,我的那個設計本來是想說,從
三十年以後回頭來看台灣。我覺得,其實還是偷懶必須付出偷懶的代價。因為我
覺得當時候,我的角度寫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就是對應這個時代,那為什麼
要把時間拉長到三十年,是因為我可以避開、不用寫青少年次文化的地方。因為
要是你貼近現狀寫的時候,你的偏執告訴你,你得進入到十幾歲小孩的世界,去
寫他們喜歡的、他們不喜歡的、他們最關注的,那其實老實來講,那些東西對我
來講,興趣缺缺。我很不願意,即便是為一個小說而去……
張:而且妳也不願意去,妳也不願意去指控那些東西浮淺而繁瑣,對不對?
朱:不想花時間(張:不想花時間?)對對對,因為連你要去指控它你都先得做一點
功課,這個做功課對我來講我都想逃避,所以我會把時間拉到三十年後,因為那
個鏡頭一遠的話,細瑣的東西你可以不用去面對。
張:是了。
朱:可是,後來,就是我剛剛講的,必須付出代價就是,其實連大風大浪,也是被鏡
頭一拉遠拉成了是平靜無波的東西。所以寫起來好……就是細瑣的進不去,可是
重要的東西也顯得很…很平庸、很無趣。
張:這個跟妳過去,不只是十年了,我看至少有三十年了,越來越持續地關注公共議
題,呃有人認為是政治問題,我認為那是一個公共議題,包括很多文化的問題,
或者是這個動物的問題。那麼看起來那都是公共議題,那麼妳跟這個有關嗎?也
就是說妳變成一個公共知識份子的角色可能遠大過於一個寫小說的匠人的角色了
?
朱:嗯,對,我覺得好像那是給自己的一個…一個功課,我甚至以為、我甚至以為每
個創作的人多少都應該是這樣。就是我常常會很好奇就是說,哇我們幸…就是你
不能夠白白來這個世界一趟,因為,我一直在想說,兩千年前的人一定很好奇說兩千年 以後的人他們在想什麼?那包括可能五十年後的…也就是看回台灣,說我
們到底這一代人在想什麼?像是我會覺得我好慶幸,我站在一個他們想破頭都無
法知道的一個時間點,所以好像有必要用你的筆去回應你來的、你所處的這個現
世這麼一趟。我以為每個作家好像都……
張:(笑)天職如此是吧,應該至少……
朱:……都會面對這樣一張考卷,然後也都會用你的方式作答。我覺得會呀。
張:是,呃…我們剛剛提到了用筆的人可能有服務公共的義務這個概念。但是對妳而
言,好像這個公共生活裡面還有更明確的情感,當然我們要透過這個情感才能回
到妳怎麼去在《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裡面,去認識更貼心於、貼近於個人的感
情生活。在這個公共的議題裡面,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那就是妳對於台灣,尤
其是從妳開…幾個短篇哦,我們簡單的講,〈新黨十九日〉或者是〈佛滅〉那個
時期以後,妳覺得台灣的這個公共議題,透過用筆的人更深化了嗎?或者說,更
龐雜而更眾聲喧嘩了?
朱:嗯,要是只是我很主觀的說,我會覺得就算是有一些我認為很認真的、然後成績
也很好的作者來講的話,就基本上我還是都覺得,都是能寫到一端。就覺得,那
個照顧的面好像,起碼我…我都在作為讀者的時候,我並沒有能夠被他們的作品
所滿足。我想要是有一天我覺得,這個寫得真好、把我該做的考卷都代我做完了
,我就下課去了,這樣。
張:是。我相信剛剛這一番話,在有心成為公共…至少扮演、偶爾地扮演公共知識份
子的作家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哦,甚至我都願意講這是朱天心提供的暮
鼓晨鐘。對公共生活的關心,似乎並不是全然是妳的創作的這個核心。妳剛剛提
到了愛情哦,《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描述了一個看起來,在任何一個…我相信
青春正盛的孩子心目之中,都是沒有資格談愛情的人,但是她的愛情是如此的…
兇猛啊,也如此的悲哀。呃…妳設想過它在妳的生活裡頭,好像是…是哪一些故
事拼湊出來的嗎?我總感覺它是各有所本的。
朱:嗯,有。其實,要是要簡單的一言蔽之的話,其實我會這樣描述就是說,其實我
是在為我們四年級女生寫的這樣的一個作品。它裡面的人物設定比較是,可能四
年級頭班、四年零班的,即將要在今年就辦…
張:要六十歲了。
朱:嗯,對。因為把時間拉到要比我要年長這麼多的狀況,是可以把我所微妙感覺到
的一些東西可以誇張一點,就好比老年,可能我才初老,可是推到快六十不能不
叫正在老嘛,所以妳可以把一些比較誇大一些比較戲劇化一點。可是我可以唸一
下米蘭昆德拉的有一段文字嗎?因為,我在寫完這個的時候,再去看,正好才看
到米蘭昆德拉最近的這本,其實在今年八月出的哦,我才會覺得說,要是我早看
到他這段文字的話,大概就不用寫這一…
張:(笑)妳的考卷…米蘭昆德拉替妳把考卷答完了是吧?
朱:對對對(笑)。可以唸一下嗎?呃,他其實寫的是替那個菲利普.羅斯,就是美
國的那個作家寫的一…他的這個題目叫「加速前進的歷史裡的愛情」,其實我覺
得是你剛剛在問我說那個大題材、公共議題的,跟一個比較私密的感情的是怎麼
一個、怎麼樣的一個關係,那我覺得其實就是「加速前進的歷史裡的愛情」,他
是這麼說了一段哦,他說:「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他過去的
幾個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裡進行。如今,卻要
橫跨兩個時期,有的時候還更多。儘管過去歷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
可是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
一致性四分五裂,於是小說家感受到這種需求--(哦,破折號)在我們生活方
式的左近,保留那屬於我們先人的、近乎被遺忘的親密的生活方式的回憶。」
張:嗯哼。
朱:我當然很想就是說,嗯…這一次會意識到跟讀者對話,過往的創作其實很…幾乎
不會意識到讀者。我會意識到現在十幾二十歲的小孩,很想跟他們講說,你們四
年級的媽媽並不是你記憶裡的,就是你從小記憶裡的就是如此…
張:她不是生下來就更年期的,對不對?(笑)
朱:(笑)對對對,如此的老、如此的無趣、如此的保守、如此的沒有夢想、沒有…
好像沒有、不知愛情為何物一樣,好像會想對他們做這樣子的一個對話。
張:妳這句話讓我想起來,多年以前,有一位女性的批評家評論瓊瑤的愛情故事,她
大概指的是《幾度夕陽紅》裡面分兩代的愛情。她說那個明明上一代的那個媽媽
,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憧憬愛情的,為什麼到了她當了媽的時候她就那麼樣的
古板、那麼樣的守舊,她說這個太不寫實了……可是好像看起來,瓊瑤還蠻寫實
的哦(笑),只是從年輕的、或者從青春正盛的這個角度去看,年長者似乎已經
沒有辦法體會愛情的真正的…或者說在年輕時候的那種激烈。可是在這裡恰恰就
反映出來,妳在《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裡面所反映的另外一套,我覺得,對愛
情周邊的價值、以及生活的一種反省--我特別想強調的是,公獅子。妳可能已
經非常清楚地捉摸出,各種形式的公獅子,尤其是對自己的伴侶失去了情味的公
獅子的…的不道德哦我甚至覺得,呃…妳認為這裡面是個道德問題嗎?或者說這
裡面是一個,還是一個回到生命裡面一個自然的生理問題?
朱:嗯…嗯…
張:公獅子對母獅子,他的伴侶(笑)視而不見,眼睛沒有contact,對不對?這個…
這個很有趣哦,我想很多的公獅子跟母獅子,尤其在稍微有一點年紀了,是不會
碰觸這個問題的,可是妳卻花了一個長篇的…雖然不是太長的,去面對這個沒有
視覺交觸的…我覺得這好像看起來背後有很大的道德焦慮。
朱:事實上我還是還是很好奇的在,幫他寫這篇文章是在擺盪在你剛兩個的疑問中間
,因為我的公獅子不肯告訴我(笑)。
張:(大笑)妳家的公獅子不說?
朱:(笑)對,我家的公獅子不說,我只好,對。然後…
張:(笑)他去寫毛筆,是不是?(大笑)每天回家寫毛筆,唉…
朱:第二個,我覺得既然要寫愛情的話,因為愛情我覺得,難寫是在說,因為大概人
人都有經驗,所以其實人人都能寫,那它的難是在這個地方,你如何可以寫得…
到這種已經被寫爛的題材裡頭,還可以寫出一個,不管人家是怎麼看,自己還覺
得可以津津有味的寫,這我…對我來講的話,我覺得要寫這個,我就會把它擺在
一個比較困難的一個命題裡頭,就是擺在一個中年、甚至中老年。因為,愛情還
是會覺得應該是跟年輕、美麗、那個熱情,那幾乎是燒到白熱化的那種,沒有雜
質的、覺得應該跟那一起。我記得我在寫是在咖啡館裡頭,每次有任何的一對中
老年夫妻在我的鄰座,都會讓我不想再寫了,因為我都覺得,發生在他們身上的
話這好…好醜陋哦。
張:嗯哼。
朱:嗯,幾乎都是很不美的事情,你很難把一個跟剛剛講的那種青春美麗、所有的飛
揚的那麼純粹的一個激情的東西,可以落在我眼前是這個,這麼衰頹這麼……會
覺得幾乎是不可能,可是我覺得大概就是這個不可能,會讓我對這樣一個熟爛的
題材會有一個…一個攻堅感吧哦,給自己一個難題,可是我不曉得做得好不好不
知道。
張:《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朱天心的新書,我們稍候片刻,進一段新聞馬上回來
--「喝喝看一杯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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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喔,這個對於台灣文學研究者來說應該頗有價值。所以請保留這三篇文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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