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小說】《愛與罪》阿琴奶奶
《愛與罪》阿琴奶奶
阿琴奶奶-童話盒子
台灣早期的農業社會,處於封建閉塞的村莊裡,有一些認份的女人,命運相似。她們有一個共通的名字,出嫁後,她們都被稱做「細姨」。
阿琴奶奶,今年已經八十歲。
除了無可避免的老人病,整體來說,她的身體還算是硬朗。
已經開業做 家庭 醫師的孫子俊傑,告訴她:「只要不生氣,注意飲食,多活動筋骨,要活到長命百歲,成為台灣最長壽的人瑞,應該是沒問題的啦!」
阿琴奶奶從來沒想過,她可以活這麼久。年輕的時候,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撐不下去,快死了。熬不住的時候,心想死了也好,就這麼一了百了。
後來,她總算都撐過來了。
偌大的院子裡,曾孫子家寶坐在阿琴奶奶的身邊讀報,這是爸爸吩咐他的家庭功課。一來訓練他的閱讀能力,二來是替視力老化的曾祖母複習國語。
十歲的家寶長得活潑可愛,參加過學校的朗讀比賽,國語發音字正腔圓。
台灣終戰六十年來,官方語言「國語」阿琴奶奶學過一陣子,但還是不太靈光。聽得懂,卻不太會說。她原先只懂台語和日本話。
阿琴奶奶,本來沒聽仔細家寶在唸些什麼。但是,「靖國神社(新聞)」、「台灣人」、「日本兵」……,這幾個字,突然像針一樣刺著胸口,觸動阿琴奶奶的心事。
「他」的魂魄也被安置在「靖國神社」嗎?這個答案一直無解。
阿琴奶奶滿是皺紋下的眼睛,一點一滴的迷濛起來。
「好無聊喔!為了到日本去拜拜,大人們吵成一團。」家寶童言無忌。
家寶覺得無趣,想換個版面讀報,阿琴奶奶卻要他繼續唸下去。
「日治時代的台灣人,可說是二等、甚至三等國民;日本人吃白砂糖,台灣人配給較差的黑砂糖;日本人吃上等瘦肉,台灣人供給量少的下等豬肉。」
阿琴奶奶回想從前。是啊!聯合報上的這一段人物訪談,說的沒錯。
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決定去當日本兵。他老是因身為台灣人而憤憤不平。他不想再當二等民,他想將來能跟她一起過好日子。
她哭著送他走,他要她等他,說他會回來。可是,他卻一去不回。
他是三十一年離開的。到了三十四年,台灣光復了。
有人說他死了,可是「靖國神社」,找不到他這個日本兵台灣人的牌位。
「只有當兵才能不被歧視,可享受與日本人同樣的待遇,因此,許多台灣人就志願從軍。」家寶拿著報紙唸著唸著,竟然笑出聲來。
「好好笑喔!原來當日本兵是為了吃瘦肉,我天天吃都吃膩了。」
「沒大沒小!」阿琴奶奶瞪眼。
阿琴奶奶看起很慈祥,可是一旦兇起來,可是蠻有威嚴的。
「是——小孩子有耳無嘴。」
家寶看曾祖母生氣了,知道她接下來會罵什麼,趕緊做出噤聲狀。
「醫師爸爸有交待,您老人家不可以隨便發脾氣喔!」家寶摀嘴出聲。
小孩子是天真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見苗頭不對趕緊求饒。
阿琴奶奶又好氣又好笑。
唉!如果,不是生長在日據時代的人,又怎麼會懂呢?把別人的傷痛當成笑話,把歷史悲劇當成政治造勢。阿琴奶奶不生氣了,只覺得悵然若失。
「怎麼,家寶這個小鬼,又惹奶奶生氣了嗎?」
孫女慧心下班後,在寬敝的客廳裡,幫阿琴奶奶抓龍。
「我不被妳這ㄚ頭,氣死老命就好了。」阿琴奶奶坐在太妃椅上。
「奶奶,現在不結婚的女人滿街都是。」
慧心剛邁入三十大關,仍然未婚。嘴巴說想當一個單身貴族,實情是她所愛的男人,無法給她承諾。因為那個有緣無份的男人,是個有夫之婦。
慧心不願意被金屋藏嬌,她要那男人離婚,否則就別再來找她。
「在我們那個年代,女人別說三十歲,二十歲還不嫁就會被指指點點。」
「那我就當老處女好了。」慧心打迷糊仗。
「妳以為妳在外面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嗎?」阿琴奶奶不悅。
「奶奶……是我媽說的嗎?」慧心停下在阿琴奶奶肩膀按摩的手指。
「什麼男人不好愛,偏偏是……」阿琴奶奶嘆氣。
謊言既然被拆穿了,慧心也就不想再隱瞞,她繼續方才未完的抓龍。
「誰叫我有奶奶的「隔代遺傳」啊!有二奶命。」慧心開玩笑道。
「女孩子家,說這是什麼話!」阿琴奶奶拂開慧心的手。
一天之中,阿琴奶奶連續動怒兩次。
慧心見狀,連忙哄奶奶開心。
「對對,奶奶是大時代的悲劇產物,跟我是不一樣。我是自作自受。」
「妳知道什麼來著!」阿琴奶奶語重心長。
阿琴奶奶會做人家的細姨,並非她所願。
那時候,鄉下農村裡的男人們,娶小老婆的風氣很盛,左鄰右舍都是這樣子,大家見怪不怪。家裡多了一個下田的幫手,有什麼不好。
阿琴不想嫁。可是,他就這麼一去不回生死不明,阿琴沒辦法再等下去。父母之命難違,大哥收下聘禮,把她嫁給慧心的爺爺做小,她是逼不得已。
她想逃,也不知往那逃,她想死,又擔心死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他。
慧心爺爺的大老婆,那時候身體已經不太好,阿琴算是進門沖喜,她喊她一聲「大姊」,可是過沒多久,大姊就病逝了。
村子很小,附近幾個同樣給人做小的女人。沒事時,常常聚在巷子口的榕樹下,坐在小板凳上,一邊乘涼一邊閒聊,東家長西家短的。
有的細姨很羨慕阿琴,可以成為正室了。
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這根本是一樁買賣婚姻。阿琴不甘心,卻無力反抗,到頭來也只好認命。女人是男人附屬品,日子久了,阿琴也被洗腦了。
阿琴生下一男三女,大姊留下兩男一女。她一人要照料一家九口,日子實在難熬,白天下田耕作,還得回家準備三餐。慧心的爺爺是標準大男人,從不做家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也是用這種態度教小孩。所以,只有女兒會幫她忙。
單靠農作物為生日子清苦,種完稻子又種豌豆和蕃薯。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拔長大,大房二房的孩子分家。慧心的爺爺卻又得了肺癌,讓阿琴成為寡婦。
不知怎地,村子裡的男人都比女人來得短命。別人家,大小老婆姊妹相稱,就算是兩個女人合不來,也可以互相鬥嘴鼓過日子。只有阿琴是孤家寡人。
民風使然,男人可以續弦,也可以娶妾。女人改嫁,是萬萬不可。
阿琴很寂寞,寂寞得想死。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阿琴唯有指望孩子,將來能成大器。
「奶奶就別鬧彆扭了,要不然醫師哥哥不會放過我,媽媽更會整晚在我耳朵旁邊嘮叨不停。」慧心目前還住在家裡,沒辦法,她賺的錢根本不夠花。
阿琴奶奶不為所動,她覺得慧心這小孫女,太隨便了。同樣是撒嬌,三十歲女人顯然不敵十歲男孩的童貞。而且,阿琴奶奶重男輕女。
媳婦玉蘭在幫阿琴奶奶鋪床,準備讓婆婆就寢。
「慧心一直跟我抱怨,說奶奶只疼家寶這寶貝曾孫。」
「玉蘭,妳今年幾歲了?」阿琴奶奶還不想睡。
「媽,妳怎麼突然問起這個。」玉蘭不解。
「我看,妳也快六十了吧!現在才改嫁也嫌晚了。」阿琴奶奶喃喃自語。
「媽——」玉蘭接不了腔。
「當初,英明死時,我應該讓妳走。」
英明是阿琴奶奶的親生獨子,才四十歲就因為意外喪生。
「都過去這麼久了。」玉蘭不想再提。
「或許,更早之前,我就該放妳走的。」
歷經鄉村都市建設,陳家的農地被劃分改建成樓房,正當生活逐漸改善時,從事業務員的英明卻有了外遇。那段日子,英明拋妻棄子家也不回,除非答應讓他把外面的女人娶進門,他才肯回家。兒子有樣學樣,學起過世老爸想娶妾。
原本,阿琴奶奶想點頭的。男人三妻四妾這個陋習,女人睜一眼閉一眼就是,更何況三個女兒都出嫁了,她不想在家裡見不到兒子。
一直以來,都是逆來順受的玉蘭,第一次跟婆婆起衝突。她堅持,如果那個女人入門,她就要離開。玉蘭可以忍受丈夫有別的女人,但是不能帶進門。
「陳家的男人,生來就是這款老太爺命,沒妳是麥按怎?我嘛是厚伊陳家做細姨啊!」媳婦不聽勸,惹得做婆婆的大小聲。
兩個女人陷入冷戰,最後,逼得阿琴奶奶只好舉手投降。
因為平常乖巧聽話的媳婦,在這件事絕對不讓步。她依舊整理家務,伺候婆婆三餐,可是她自己卻不吃不喝,進行無聲的抗議。
是阿琴奶奶去求那個女人,拉下老臉向她下跪,拜託她放過兒子。要不然,就死給她看。阿琴奶奶是真的想死,她這一生,沒有一件事是她真的想做的。
兒子終於浪子回頭,沒想到卻又因為一場車禍,撒手人寰。
白髮人送黑髮人,阿琴奶奶痛不欲生。陳家的兩個寡婦,都只有生下獨子,終身守寡含辛茹苦。幸好,玉蘭的兒子爭氣,考上醫學院當上醫師。
「玉蘭,妳有喜歡英明吧!」阿琴奶奶問媳婦。
「不喜歡,怎麼會嫁給她呢!」
「是啊!妳跟我不一樣。」阿琴奶奶低語。她喜歡的人並非她嫁的人。
「今晚,要不要吹口琴給妳聽,然後再睡?」
看婆婆似乎落落寡歡,玉蘭希望她能夠好睡點。
阿琴奶奶最喜歡的休閒活動就是吹口琴,這也是傳家樂器。她曾經是社區活動中心的口琴社社長,只是年紀大了,牙齒鬆落換上假牙後,她就很少再吹了。偶爾,想聽口琴聲時,媳婦、孫女或是曾孫,就會為她獻上一曲。
只是沒人琴技比她好。那是因為,每當她想起他時,她就會吹一遍口琴。
阿琴奶奶在夢中,睡得很安詳。
時光倒流,回到日據時代,他去當日本兵的前夕。那一晚,星月黯淡,充滿離別的愁緒。他送給她一個木雕口琴,因為她的名字裡有一個「琴」字。
他沒錢買真的口琴,但是他的手藝不錯,雕刻做得栩栩如生。木雕口琴,雖然吹不出聲音,但是他放在嘴邊,用口技模仿出口琴聲。
陌生的音符口哨,聲聲入耳,撥動她的心弦。日後,這個美妙的旋律,每當她對生命感到無力時,心中就會響起,適時拉她一把,打消她尋死的念頭。
現在的口琴很便宜,可是不管她怎麼吹,都吹不出他即興創作的旋律。
為了防止古老的木口琴朽壞,她早早上了漆。但是前幾天,阿琴奶奶發現,木雕口琴還是腐蝕了一個小點。那個小黑點,就像是擋不住的思念在鑽動。
午夜夢迴,如果可以,阿琴奶奶不想再醒過來。
這一生,若只能在夢中相見,那麼,醒著、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加上老朋友都逐漸凋零,只有她仍然健在。阿琴奶奶的老鄰居,在被稱做「細姨巷」的榕樹下,一塊談天說地的細姨們,不是離開人世,就是病入膏肓。
阿琴奶奶生錯了年代。
晚生個幾年,台灣就脫離殖民地的統治,她就不用送愛人去當日本兵;再晚生幾年,社會風氣逐漸開放,她就不用聽從父母,可以自由戀愛結婚。
阿琴奶奶一生平凡,她不是豐功偉業的大人物,台灣的地方人物誌,不會記上她一筆。可是,阿琴的命就像台灣長期處於殖民的命運,看起來,攏是這款細姨命啊!
昔日,荷蘭和日本等國,都曾經把台灣當成細姨來看待。看上了,就不由分說佔據。今日,一邊一國方興未艾,面對中國的霸權,台灣還是妾身未明。
這些國家大事,阿琴奶奶不懂。只是,誰來告訴她。他,現在人在哪?是生是死,政府欠她一個交代。這絕對不是用一句「都是歷史的錯」,就可以彌補的。
如果真的可以,阿琴奶奶真的不想,再從有他的夢中醒過來。
2005/12/13台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