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09 14:23:25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小說】《愛與罪》天打雷劈的愛

 

【藝文賞析-小說】《愛與罪》天打雷劈的愛

天打雷劈的愛-童話盒子 2006/5/24

林木森是在偉人死後才曉得,在彩色的世界裡,黑白一直都存在。

 六十四年四月五日,某個「偉人」逝世。據說,那晚狂風大作雷電交加。

 就讀國小六年級的林木森早早上床睡覺,一點也沒感覺到異象。隔天他才發現不對勁。學校老師表情如喪考妣,電視節目從彩色變黑白。

 母親關掉電視不發一語。良久後她長長吐了一口氣,母親臉上表情錯綜複雜,分不清是悲還是喜。原本每晚失眠的父親,突然不再怕睡不著了。

 父親足不出戶,整天待在二樓書房。母親說父親是個作家,可是從沒看過父親出版的書。父親閉門造車,晚上奮筆疾書白天才休息。母親每天為父親準備三餐,一星期打掃一次書房。除此,書房一直是大門深鎖。

 家裡開銷靠母親在工廠上班。父親在家像個隱形人,有時他會把耳朵貼在書房門,偷聽父親在裡面做什麼。除了沙沙的筆聲,就只有呼呼風聲。

 他常常一整年沒見到父親,直到除夕夜,父親才會下樓吃團圓飯。

 父親的長髮散落肩上,黑髮和白髮參差其間。鬍鬚把下巴遮住,瘦削身材讓衣服顯得寬鬆,乍看好像不用吃飯的活神仙。

 沉默的父親的確吃的少,木森碗內的飯吃不到一半,父親已停下筷子。父親離開前會在餐桌放下一個紅包袋,那是給他的壓歲錢。雖然裡面只有十塊錢,但那是和父親一年一次的見面禮。他捨不得花掉。

同學說父親是怪人,還說父親是白天見不得光的吸血鬼,才會躲在二樓。他跟同學打架,母親知道了拿藤條打他,打著打著卻抱著他一起痛哭。

 木森最後一次看到父親,是父親臨終前一天。

 那天並非除夕,父親卻打開書房門叫他。他一進去就嚇一跳,一屋子書堆積如山。他和父親十三年來不曾親近,他站在門邊有點怕父親。不知道父親要跟他說什麼,是考試沒再考第一名嗎?

 父親給過他一次獎賞,國小五年級第一次考第一名時。

 母親興沖沖告訴父親後,父親讓母親去買他想吃的東西。他的願望是一整箱統一麵,那是他最喜歡的零嘴。一整個月,他每天拿著一包統一脆麵上學乾吃。

 父親向他揮手,他膽卻的走向前。升上國一成績有點退步,一箱統一麵難道要他吐出來嗎?沒想到父親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要他發誓。

 要他發誓以後都考第一名?這有點難。

 「你對著林家列祖列宗發誓,以後絕對不碰政治。否則,會被天打雷劈。」

林木森被父親震懾住,就這麼糊里糊塗的發誓。

 翌日,父親在睡夢中過世。父親走的安詳,嘴角還帶著淺笑,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親面露笑意,長期處於精神緊繃後的放鬆。

 父親死後母親才告訴他,父親是害怕被「壞人」再捉去關。

 爺爺死於二二八事件,其後父親遭遇白色恐怖。

 父親坐黑牢被刑求,放出來後變得怪裡怪氣,成天悶聲不響關在書房。醫生說父親同時罹患「社交恐慌症」和「幽室恐懼症」。把自己像囚犯一樣關起來,卻又必須打開一扇窗戶透氣,不管外面是白天黑夜還是刮風下雨。

 父親堅持自己沒病,不肯再看醫生也不肯吃藥。

 木森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政治犯。

 父親的文章被當局認定思想有問題,列為禁書不見天日,他才會一本都沒看過。父親本是書香子弟,受到爺爺薰陶,熱愛台灣這塊土地一如深愛母親,卻也因此受苦受難,遭不白之冤家道中落。

 林木森是在父親死後才明白,在他的世界裡,父親曾經存在過。

 父親死後,林木森逐漸懂事。

 父親逼他發毒誓,不是長期抑鬱腦袋秀逗,而是不希望兒子步上後塵,踏上政治不歸路。他相信父親是愛他的,只是不善於表達。

 但他尚未察覺,就算他不去碰政治,政治也會來碰他。

 國中畢業,林木森考上高中和師專。

 家中經濟節据,母親希望他將來當老師捧鐵飯碗,所以他選擇做公費生。

 師專五年他埋首課業,謹守父親遺訓對政治漠不關心。有一天,教官召集學生要求集體入黨,不加入還會被約談。林木森不想在教官室進進出出,最後敷衍了事答允。他想,那不過是做做樣子,應該不算違背和父親的承諾。

 師專畢業,林木森實習一年入伍當兵。在軍中,政治再度找上門。

 這回,他擔任考核士兵思想忠誠的預官。他對上級虛應其事,只求平安退伍。怎知退伍後,政治金箍咒又往他頭上套。

 早期軍公教清一色同黨籍,他還以為按時交黨費就沒事。

 他也想過不交黨費當失聯黨員,可是學校主任會自動從薪資扣款。幾年後他考上主任,換他成了上頭指定的校黨部負責人。

 每到選舉校長會有選票責任區,他這個主任也逃不掉。鄉下買票風氣盛行,候選人都是有頭有臉的派系。地方黨部怎麼交待就怎麼做。校長怕事把燙手山芋推給他這個好商量先生,林木森只得掩耳盜鈴,偷偷把「走路工」分送出去。

 後來政府嚴抓賄選,候選人不敢明目張膽,他這才鬆口氣。

 說來諷刺,父親生前被這個黨抓去關,父親死後他卻為這個黨做事。

 林木森雖然不太相信會有天打雷劈這種事,還是覺得對不起父親,可是他身不由己。身處特殊環境,不想被上級長官找麻煩,他只好勉為其難。

 他真的對政治沒興趣。他既不藍也不綠,也不是中間選民,他是政治冷感。

 二○○○年政黨輪替,林木森以為可以從此脫離政治漩渦。不料兒子卻是政治狂。他實習時就和國中同學結婚,妻子在他當兵前就產下一子,取名林秉直。

 二○○四年兒子滿二十歲,第一次擁有投票權。林秉直是大學生,不專心課業卻熱衷政治。加入某陣營的青年志願軍,在BBS站和不同陣營的黨工打筆戰。

 林媽媽見兒子都不溫書,忍不住說他幾句。

 兒子惱羞成怒,反指媽媽才是無知的鄉下婦人。妻子哭哭啼啼,林木森知道後勃然大怒。妻子家貧只唸到高職肄業,她一直引以為憾。他責備兒子太不像話。兒子反而嘲諷他是跟不上時代的鄉愿老頭。

 「大學生了不起啊!現在滿街都是大學生。」林木森氣急敗壞。

 林木森唸的是尚未改制學院的師專。在他們家,現就屬兒子學歷最高。

 但,那又怎樣,就可以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嗎?

 「對政治漠不關心的人是可恥的。」兒子大言不慚。

政治是林家的禁忌。他絕口不提林家以前是政治受難者,在家也從不談政治,不看政論性節目。妻子愛看韓劇,他偶爾會看電影台。從小就只讓兒子看卡通,長大一點就看教育性和知識性頻道。

 「大人真是虛偽!」

像那種『我們這一班』眧,相親相愛的同學,我看了就想吐!」
 
曾幾何時,兒子進入青春期,對爸爸不再唯命是從。

林木森從小缺乏父愛。當了爸爸後,他不希望在兒子的成長路上缺席。對兒子的大事小事,事必躬親。兒子以前很黏他,比對他媽媽還親。

 林木森跟兒子越來越不對盤,要他往東他偏往西。父子倆話不投機時常起爭執。他希望兒子進醫學系,兒子卻偏偏要?文學院。

 他告訴兒子:「男孩子?文科,將來出路不好找。」

 兒子回他一句:「大不了跟你一樣,當個老師誤人子弟。」

 林秉直一副瞧不起老師,認為老師是世界上最虛偽的職業。

 「老師只會說一套做一套!我呸!」林秉直出言不遜。

 林木森氣得想賞兒子一巴掌。

 「現在當老師不可以體罰學生,會被記過的。而且還有個『家暴法』,當老爸的也不能心情不爽就拿兒子出氣。」林秉直口不擇言。

 「啪」的一聲,林木森實在聽不下去。

 他動手打了兒子,有本事叫警察抓他去關。

 妻子聽到父子爭吵趕來勸架,她剛剛哭過,現在又紅了眼眶。

 「你這孩子到底是哪眧不滿意?爸爸哪眧對不起你。給你吃好的,住好的,還有零用錢花……」林木森自認?未失職。

 「打的好打的妙、打的呱呱叫,目光短淺的井底之蛙。」林秉直喃喃地。

 「你說什麼?」若不是妻子攔住,他會再打兒子一頓。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林主任不關心國家大事,只關心自家小事,乃士大夫之。算了,跟林主任這種與世無爭的陶淵明,說了也是白說,根本是活在桃花源眧,假裝聽不見的過日子。」林秉直語帶不屑。

 「外面上演藍綠大對決,這眧卻還在唱我的家庭真可愛。心!」

 兒子句句刺痛林木森,他真是家教失敗。

 兒子很久不喊他爸爸,都是冷嘲熱諷叫他林主任。

 獨善其身有錯嗎?不問政治有錯嗎?林木森沒忘記父親死前再三交待。

林媽媽勸兒子聽話,林秉直卻將媽媽推出後鎖上門。一連好幾天,林秉直返家後都關在房內不出來。

「由他去吧!愛吃就吃不吃拉倒。」

 林木森要妻子把餐盤端走,妻子端走晚餐還是在門外送上水果。

 見兒子反鎖房內,林木森想起父親。孫子的性格竟然越來越像死去的爺爺。憤世嫉俗的熱血男兒,喜歡唱高調的議?份子,同樣關在自己的房眧。

 父親沉浸書中,在文字的世界得到自我安慰。但他覺得那是一種孤芳自賞的自憐,近乎一種病。可是他沒機會對父親說。

 兒子在BBS呼朋喚友,在網路的世界得到自我滿足。但他以為那是一頭熱的栽進去,近乎一種盲從。他想跟兒子談,兒子卻關閉溝通管道。

林木森很久沒和兒子說話,想見一面都難。只要他在家,兒子一定不出房門半步。好幾次他都想破門而入,斥責兒子在家再當隱形人,就給他搬出去住。

 林媽媽擔心兒子會真的吵著搬出去,要丈夫暫時順著他。

 「秉直以前不是這樣子,是不是那種書看太多了?」

 妻子幫兒子整理房間時,看到很多本政治性叢書和雜?

 「通通拿去燒掉。」林木森眼不見為?

林秉直發現房內書籍和雜?不見了,自然是大吵大鬧。

 林木森要妻子別心軟,慈母多敗兒。

 禁得了實體書卻無法斬草除根,想找資料在網路垂手可得。林秉直在家依然故我,像個不用付房租的房客,獨來獨往為所欲為。

 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父子倆在嘔氣,看誰先撐不下去。

九十四年除夕夜。

 除夕是團圓日,也是該和好的日子。林木森給兒子准備上萬元大紅包。給兒子第一個紅包是一百元,逐年往上增加。五百、一千、三千……不像他小時候收到父親的紅包,袋子眧永遠只有十塊錢。

 林媽媽准備豐富年菜,等兒子回家圍爐。

 中午時,林秉直說要外出見網友,媽媽特別叮嚀要回家吃年夜飯。

 下午不知怎地,下過一場雷陣雨。當時天空雷聲大作,林媽媽擔心兒子淋雨。幸好雨下了一陣子就停了,閃電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在家門口張望,等到脖子酸了,仍沒看到兒子的摩托車歸來。

 林木森也在等,打了兒子是他不對,他打算拉下臉跟兒子求和。父子哪有隔夜仇,何都這麼久也該消氣了。

 從六點等到八點,眼看都快十點。飯菜已經涼了!林木森要妻子坐下來看電視,別在門口東張西望。兒子膽敢不回家吃年夜飯,他會到兒子房間打包。不要老爸管就搬到學校宿捨,別賴在家當米蟲,包吃包住還可領生活費。

 過年播出特別節目,妻子最喜歡的韓劇停播。她心不在焉拿著搖控器,從這轉到那,按到新聞倏地愣住,搖控器掉落在地。

 「今天午後一場短暫雷陣雨,造成兩人意外死亡。這一男一女是在樹下躲雨時讓閃電擊中,傍晚被路人發現時,已雙雙氣絕身亡。」

 林木森看到新聞播出的畫面如遭電擊,彷癈被雷劈中的是自己。妻子當場暈死,他呆若木矱,頓時想起十三歲時立下的毒誓……

 林木森是在兒子死後才知道,在兒子的世界眧,他不曾存在過。

 清明節,林木森獨自上山為父親和兒子掃墓。

 兒子不幸被雷劈死後,妻子就長期臥病在床。兒子透過網路結識女友,本來想替兒子辦場冥婚,因女方家長反對而作罷。

 林木森在兒子的電腦檔案資料夾,發現好幾篇網路轉載的文章。

 〈灣的主張〉、〈灣人的覺醒〉、〈灣的路要自己走〉……這些網文全署名章柄林。他的腦門一轟,這個似曾相識的筆名。

 林柄章是父親的姓名,母親病故前告訴他,顛倒過來?就是父親的筆名。

 原來,林秉直早就知道爺爺的事。他恍然大悟,為何兒子老唱反調含沙射影。就因他像把頭埋在沙坑的駝鳥,以為不碰政治不看政治,就可以自欺欺人。

 可是兒子?不知道,爸爸和爺爺有過約定。

 父親死後,書房藏書賣給收破爛的,遺稿也全燒毀。父親生前被查禁的書,早已不知流落何方,誰知四十年後重新在網路流傳。更沒想到,兒子的政治啟蒙就是他過世的爺爺。陰陽兩隔從未謀面,透過網路惺惺相惜。

 他們祖孫倆都愛灣,只是這種「天打雷劈的愛」太沉重,讓林木森情何以堪。被天打雷劈的人不是他,卻靈驗在兒子身上。

 山風吹乾熱?,兒子的死是意外還是詛咒?林木森無語問蒼天。

 林家本是政治世家,林木森卻從中跳過。果真有政治的罪與罰,也是由祖孫隔代盜負。政治這東西害人不淺,卻也教人義無反顧。

 林木森最近常上網,閱讀兒子的生前日記,年紀輕輕卻很會長篇大論。那還是不成熟的作品,比起他爺爺是熱情有餘歷練不足。

BBS
上全是追悼兒子的留言,這些人林木森不認識。他這個「五年級」打算一個個和他們交流,打入兒子這一票「七年級」的世界,跨越世代的隔閡。關於政治,以前他不懂也不想懂。以後他打算一步步摸索,踏上他的父親和兒子走過的痕?,重新審視三代父子間的疏離,記憶寶島灣的歷史變遷。

 這是林木森的嬃醒,也是偏安心態的覺醒。

 林木森不怕天打雷劈,只怕時間不夠,來不及領悟政治的真諦。現在對他來說,愛灣是一種本能,政治只是一種信仰,沒有所謂藍綠或對錯。

2006/5/25
台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