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小說】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六粒子 / 2006-11-03
大山岨繞。所以村裡,風聲隱約。又因山高坡陡,水清且急。兩丈下河底沙礫仍粒粒在目。你沒有見過這裡的水影。屋是屋,瓦是瓦,山路是山路,牛屎是牛屎。這裡的一切,是屬於世界的一切。又不屬於世界的一切。這裡多的是平凡,無助,艱辛和苦惱。
他是他。
他生活在這個渺無車馬喧鬧的幽僻村子。也許有幾隻眼睛烏黑的小鳥從他的頭頂飛進了你的領空,翅膀上沾染有他的氣息。但是你不曾見過他。打早稻的晚上,月亮是十五的圓。他白天忙不過來。晚上他赤腳趟過河水,谷籮吊在扁擔上吱啞著叫。他的背宛若弓背的形狀一曲一伸。而月亮的青光,把他的身影照瘦,肩膀照現,眼睛照亮,兩鬢照得斑白。
回家的路上,躲在一棵大樹的蔭影裡,我老遠就望見了他,他籮筐裡稻穀的清香揚風而來。因為打哭了四猛,我嚇得心驚膽顫。我知道我和哥哥兩個人中,必定有一個人會被吊起來打。而且我斷定這個人不是我會是哥哥。但是我就是怕,怕得要命。
人說父母打孩子,打是愛,愛是害,不管不教會變壞。我小時侯,他從來不曾打過我。大多數時候,當我和哥哥一齊犯了事。或者是我犯的事,哥哥僅僅陪伴我左右。他會怒吼著把我們喊到面前,凶狠的眼神嚇得我頭暈腦脹。他也許會把巴掌揮向哥哥,那無指的紅印染到哥哥臉上,讓哥哥嚎啕大哭。但是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也許有過,不過我始終無法記起。有時候我非常恨他。覺得他待哥哥硬比待我要好,雖然他不曾打過我。就因為我糟糕的成績,讓我的心敏銳不堪。
在我點滴可數的童年記憶裡。當我的心未觸及更多東西,渴望飛翔之際,他不曾有空給我講太多故事,給我空留下無法企及的嚮往。常常,吃飯了,他卻沒有回來。他還在地裡,跨開腿,揚起鋤頭,鋤草,施肥,開荒,挖土。陽光和雨露和莊稼被一齊種在地裡,長出他急切地期盼。他的眼神裡凝固著他獨特的孤獨氣息。那嫩綠的苗葉,是他的幸福;病蟲危害,是他的心事;一歲一枯容,是他的期盼升起又落下,又升起。
就是落雨天,他被迫留在家裡。當我和哥哥和媽媽一起嬉開顏笑,他只是熟視旁觀,沉默不語。如果來了人,他會寒暄幾句。會說,老夥計,來,抽煙。來,喝酒。來,打牌。但是,他的孤獨,鎖在眼神裡,鮮為人知。他在地裡受盡了農活蹂躪,偶爾回家,會無端發脾氣。和媽媽吵架。有幾次還鬧起離婚,只是沒有離成。
他抽煙的時候,我太熟悉那種沉默。即使媽媽想和他說話,他也隻言片語。任憑藍色的煙霧在面前裊裊升起,把他嘴四周的鬍鬚染得異常鐵青。他的臉因為過分嚴肅也沉得鐵青。他的眼神裡有他一貫的思考。他在思考什麼?我不知道。他是那樣沉侵其中,對於其它一切,又那樣冷眼旁觀,無法容入其中。
他是那樣的沉默,那樣的。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對於他,你永遠是個陌生人。你不懂他的沉默,因為他有他的語言。
有一次,我散學回來,他和媽媽正在家吵架。大概是媽媽斥他是個啞巴,金口難開。他的身子微微一顫,眉頭略蹙,即將發作的火氣還是嚥下了肚。仍然一言不發。也許心裡有話,卻被習慣的沉默沖淡了。
為此,媽媽和他又鬧起了離婚。媽媽哭著,嚷著,吵鬧了十過天。總算平靜下去。
1998年夏天,也許更早。媽媽受了人欺負。人家一扁擔砍在媽媽身旁,砸出一道長長的坑。我年輕的心怒吼了,揚起柴刀要去砍日瓜婆娘。他一把拖住我肩膀,然後雙手緊緊箍住我腰身。他的鬍子紮著我紅潤的臉蛋,他口裡濃濃的煙味熏得我呼吸困難。還有事後他一聲一聲長長的歎息長久地從他的房間傳入我的房間,伴我度過了無數有噩夢的夜晚。我傷心地哭了。
我管不住自己,淚水在我的臉上肆意漫爬,滾打糾纏。因為他的力氣實在太大,箍得我有疼痛的感覺。那時他正是一個年壯的漢子。而我的青春正在逐滴燃燒,我身上流淌著他當年年輕氣盛的血液。所以我傷心地哭了,我咬住了牙關但是沒有咬住哭聲,我咬不住。
他是那樣不討人喜歡。很小的時候,他便不被爺爺奶奶寵愛。很多人都不喜歡他,包括他的兄弟姐妹,我的舅舅,姨夫之類親戚。幾乎一切一切的人。他們都如出一轍地疏遠他,而和別個團聚在一起。他不討人喜歡。他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這一點,我明顯看得出來,因為他們待我,也自然而然的烙上了他的印記。在他的幾兄弟姐妹當中,數他最窮。也數他最辛苦。辛苦並不一定能改變貧窮。也不一定能換來個人尊嚴。有一些親戚日漸對他避而遠之,甚至言無遮掩:窮幫蛋一個。我曾親眼見到三姑回娘家,提著一袋東西從我家屋前經過,拐進了大伯家,三叔家,四叔家。這讓媽媽非常嫉妒,心急如焚。他當時裝著視而不見。晚上把我和哥哥叫到面前,他說,他語重心長地說,仔仔,發狠讀書。他的眉梢間凝聚著望子成龍的焦灼氣息。
在我刻骨銘心的記憶裡。有一次他到學校來看我。透過窗戶的玻璃我看到他的背影,他粗糙的手正從走廊欄杆上滑過。我不想見他。但是下了課,他還沒走。聽他說家裡殺了豬。他給我送來我喜歡吃的爆炒豬肝。他最近一次到學校來看我,是我的扁桃體肥大不消腫。他擔心會堵塞喉嚨,想帶我去動切除手術,但是他又聽人說,某人動了手術,喉嚨處長出了一個疙瘩。所以他猶疑不決——他對我說了幾句關切的話,轉身就欲離去。我長舒了一口氣。但是他又轉過身來,說,仔仔,發狠讀書,讀到天津去,讀到南京去……拳頭握得咯咯響。風把他頭頂的斗笠掀翻在地,他忙躬身去撿。旁邊很多同學都笑起來。我臉紅彤彤的。我心裡湧動著柔軟的感動,但更多的是丟盡面子後的無地自容。
他總是那句,他永遠是那句。這話語猶如四季來風,縈繞在我身邊展轉反側。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當我一步一步滑向青春的深淵,我斷定自己受了他影響。我不愛和人說話,這癖好和他如出一轍。我覺得別人看我的眼神總怪怪的,因為我不於人交流。在別人趁著年輕積極享樂的時光裡,我卻只知道煩。
高三那年,秋天。隔著門縫,我望見他把一疊鈔票放進箱子。那是他一年的勞動所得。他的動作小心翼翼,透露著一絲疲倦地顫抖。上好的鎖還用手指勾了勾,以防萬一。但我還是拋開了箱子。我拿著這筆錢逃之夭夭。在車站,候車室,被他碰到了。我想跑,恰被逮個正著。他撈住我後背衣服,我想掙脫。他趁機一把將我右手反扣到背後,然後把鐵硬的手臂彎成鉤死死勾住我的脖子。我屢掙無效,便不再動彈。但是回家後,我又想跑,雖然不知跑往何處,我一心只想離開這個家。他順勢在我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這是我記憶裡,他第一次打我。我沒有哭,只是愣呆在原地,長久不動。可是他卻哭了。他死死抱住我,一隻手將我的頭按倒在他肩頭。他的身子伏在我懷裡不停地抽紊著,一抖一抖,富有節奏。他圓滾的淚滴被風裹擁著還是那樣熱燙。我的心軟綿綿的。我想倒在他肩頭睡一覺,我覺得他的懷抱比我喜歡的那個女人懷抱更為溫暖。這時他抬起頭來。他說……他想說,但是隻字未吐,話語被哽咽在喉頭。我渴望溺死在這樣的海洋裡,雖然這感覺太過陌生。
今年暑假,開學前幾天。他突然上山去挖野藥材了。到吃飯時,我總需要去喊他。這一段時間,他的脾氣非常糟糕,弄得一家人不甚愉快。因為變買了家裡所有農貨,我的學費還差一大截。他惟能去借,去求人。他不習慣某種言辭,所以每次出門都得鼓足勇氣。有人被感動了,或者念惜著彼此間的感情,或者認為他兒子是讀書人以後會知恩圖報,借給幾百。逢人擠白眼的滋味也活夠他好受。偶爾,當得知所找人不在,他竟如釋重載,暗自慶幸。雖然明白還得再找,但至少今天免去了一次受罪。
他這次怎麼也借不到,只有扛著鋤頭上山,他希望能挖出一巢金子。他至少做過這樣的夢。因為他的兒子,一個掛在眼睛焦點的希望。他肯定做過這樣的夢。
我喊他,他沒有聽見,他已經有點耳背。我走近他身邊,他依然未曾察覺到我,只顧低著頭,狠命的挖,他挖得太拚命了。我的眼裡閃現出一顆無助的心——這顆心在當年和你一樣,忘呼所有的四處尋找樂子,打架,吊毛,整個人被一個男性本能的慾望主宰著,因為一個漂亮的女人而徹夜失眠,千方百計想著去把她幹掉。但是現在,他被生活完全的虜獲了。
我說,爸爸,吃飯了,回家吧!
他驚喜地抬起頭來。望一眼我,揩一把汗。滄桑的笑著,我再挖幾株。他背上的背簍隨著他身子的振蕩而反覆顛簸,裡面裝滿了地玉,桔梗,黃姜和我不認識的種種。他穿著我不穿的破舊T恤,臉上的肌肉黑黝黝的,發叢裡落了一層零星的碎土,白的黃的黑的都有,再艱苦的歲月也這樣流失了,空留下一腦變色的頭髮。他揚起鋤頭,又狠勁地落下;揚起鋤頭,又狠勁地落下……他臂彎裡的肌肉正在萎縮,內心裡的無助卻在肆意膨脹。我猜也能猜到。
回到家裡,飯已經微涼。他需要細咬慢嚼。一共吃了兩碗。吃飯的時候媽媽坐在他對面,他們互不正視。媽媽憋不住了心急火燎的對他說,明天再借不到錢,我跟你拚命。第二天清早,他便把一疊紅艷艷的鈔票塞給了我。我不知道其中細節,但是晚上,他打著火把出去,深根半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那情形我看到了。我看到一個剛性列強的男人以他自己的速
度憔悴了。
曾經,我讀不懂他,極少有人讀得懂他。因為他的勞動除了引出了他的汗水,還載走了他太多的語言。他是那樣不愛說話。他用他的沉默把我熏陶長大。我也曾經是一個孤獨的人,我被青春的蠶繭裹擁著而愈加孤獨——我是多麼想改變一些人,一些事,但這是徒勞無功的。關於他的記憶伴隨著時間滋養著我慢慢長大,我游在裡面,不停地向前,只有向前,他在我眼裡變得愈加清晰,明瞭。
現在,他老了,而我正在長大。他雙腳踏著大地,蓋出不可磨滅的印跡。這印跡呈現在我心裡,猶如遠去的鐵軌——到西藏,到新疆,到美國,到月球,越是走遠,自己的形狀反而更加明顯。它以自己的形狀艱難的伸往要去的方向。人們只看到耀眼的列車從它身上轟鳴遠去,卻忘了風吹雨打,大雪降落,無不和它的肌膚發生過親密接觸。他的生命緊緊紮根在大地的懷抱裡。他的鼻孔裡回游著土地的氣息,和苦的滋味。他已習慣這兩種味道糾纏。我們都是是土地的兒子。
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一個和泥土朝夕相處的人。當他在地裡辛勤操勞之際,我卻在一個他不曾去過的地方揮霍我的青春。他的青春已被揮霍一空,他只能揚起鋤頭,又狠勁地落下;揚起鋤頭,又狠勁地落下。。。。。他雙手沾滿了黃土的顏色。他的頭頂充斥著藍天,流光,飛鳥,行雲。他踩在這片貧瘠的土地身上。土地是自古貧瘠,而他已幾近枯竭,只能擠出一絲微弱的歎息來。
因為日夜操勞,就腰酸背痛。加增勞動,就未老先老,早生白髮——願勞累的他容身到一方未曾染指的雲霧繚繞之地抖擻抖擻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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