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小說】我們的夜晚曾這樣渡過
我們的夜晚曾這樣渡過
狗熊的紅領巾 / 2007-03-21
一九三九年春天,鬼子讓村裡每戶出一個人去看守鐵路。我當時剛滿十六,我爸說,你去吧。我就去了。晚上,我們站在鐵道邊,十幾米一個,延綿出很遠。不一會我困了,問旁邊的五叔幾時回去,五叔說,要到天明了。我心情就很不好,盯著月光下兩條冰冷的鐵軌,搞不懂它們有俅看頭。一輛火車開來了,速度很快,帶起了我的頭髮和衣角,我看著它,不知道它從那兒來,到那兒去。我們不光這麼站著,還要每隔一會就喊一聲「沒事兒」或者「平安無事」之類的話,一個傳一個,由北向南,在夜空裡迴盪著,不知道傳向哪兒,給誰聽。就這麼站了一宿,天亮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排著隊回去,我覺得這事兒真傻逼。
回到家我倒頭便睡,被我爸推醒的時候,天已擦黑。我爸說,快點。我問幹啥,我爸說廢話,看鐵道唄。我說,操!還看啊。我不去。我爸眼一瞪說你不去誰去!我就哭了,我說愛雞巴誰去誰去,我是不去了。還是我媽疼我,她摸摸我的腦袋說,娃兒啊,眼下地裡正忙,你就苦一下吧。我說,我下地去!話音沒落,我哥把我拎起來說,你去個俅!我哥一直把我拎到村口,一撒手,塞給我倆窩頭。我只好跟著隊伍,低著頭,像是去送葬。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回到家,見灶上有兩個窩頭和一個雞蛋,我沒什麼食慾,就光把雞蛋吃了。我沒有馬上睡覺,而是坐在炕頭上抽我爸的煙,我爸一琢磨事兒就抽煙,一袋煙下去,基本就行了。我也琢磨了一袋煙的功夫,但仍然沒想通這事兒怎麼就這麼傻逼。後來我睡了,感覺沒多久就被推醒了,一看,是大水叔。大水叔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一上來就給我講鐵道的事,他說這條鐵道是從東北來的,往北平去,上頭拉的全是糧草槍炮,現在仗打的緊,只要把鐵道斷了,小鬼子准完。他問我,娃兒啊,你恨鬼子不?我說,操!恨毀了。他說,好,那看見有人毀鐵路莫要喊啊。我說,中!誰喊誰孬種。大水叔拍拍我肩膀說,恩那,好娃兒,仗打勝了有你一份。我說,嗯哪。大水叔走後,我一下子清醒了,我覺得這個事兒其實一點都不傻逼。
晚上,我盯著鐵軌,緊張地很,盼著有人來。然而四下一片寧靜,連風都沒有,失望之餘,我盯的更緊了。緊張讓我有了幻覺,我始終感到草叢裡有人,他在伺機行動,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氣息,輕微地吹在我臉上。我甚至興奮地以為,他不久便會過來,把炸藥埋在鐵軌下面,或者炸藥早已經埋好了,只等火車開到,這個想法讓我恍惚,居然看見草在搖曳。我想換我也會這麼干的,反正是炸一回,為啥不多炸點呢。我禁不住都要跑過去了,和他一起隱在草叢裡,火車一到,轟,滿車鬼子魂飛魄散。
這時候,巡邏的鬼子來了,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吆喝著,有情況,報告地,不報告,死拉死拉地。我回頭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刺刀,心裡很害怕。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炸完鐵道我怎麼辦?會不會死?我矛盾了。說真的,我怕死,但是也不想當孬種,該怎麼辦呢?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別來人的好,至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在死鬼和孬種間作一個選擇。這樣一來,我就更緊張了,比剛才還緊張,我偏頭看看五叔,見他正朝著鬼子的背影啐吐沫,說,報告你媽個逼!然後他衝我說,娃兒,莫報告!我看了一眼草叢,咬牙說,操,誰報告誰是孬種。
幾天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也沒聽說任何有關鐵道的消息,火車照舊跑,我們照舊每隔一會就喊一嗓子。我腦袋裡的弦鬆了,一鬆,困勁就上來了。十六,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能吃能睡,一睡下去,什麼也不知道,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每天晚上都會死去,第二天早上再活過來。我開始練習站著睡覺,開始只能睡一小會,後來就長一點,再長一點,越來越長,直到那邊喊話了才醒,但是我並不睜眼,只是接一句,沒事兒,就又睡了。有一回睡得死,連喊話都沒聽著,睡著睡著,咕咚一聲就到下了,兩邊的人都以為我中槍了,差點沒嚇死。五叔羨慕我,說娃兒覺恁好,福份哪。往後他見我睡著了,就跳過去往下傳,這樣一來,我一覺能睡老半天。
有一天,我睡著睡著,忽然一個激靈,醒來後褲襠裡頭粘糊糊的,一模,跑馬了。我幾年前就開始跑馬了,每次都是夢裡頭,最近一次是夢見摸二丫的奶子,滑溜溜的,像兩隻豬尿泡,但是這一次我沒做夢,怎麼也跑了呢?八成是累的,這睡法太累人了。我把手伸出來在褲子上蹭,又下意識地聞了聞,四下看看,見老二正看著我樂呢。老二是個傻逼,和我哥同歲,成天沒正事,人見人煩。他衝我說,人不大,屌不小,夢著啥了。我說,滾你娘的!可能確實跟累有關,沒幾天我又跑了一次。這次我沒摸,但還是讓老二看出來了,他又問我夢見啥了,我這次確實夢了,我說,夢見兩排豬奶子。他就笑的死去活來的,很誇張,其實我夢見的是他姐姐的奶子,但是我沒敢說。
我不敢睡了,只好傻站著,我見五叔兩隻手托在腰上,兩條腿在發抖,藉著月光,我見他頭髮白了,這是我親五叔,所以我想,我爸頭髮可能也要白了,他們都老了。想到這,我鼻子有點酸。我不忍再看,就衝著鐵道發楞,楞著楞著,就想起事兒來。我想,這鐵道是兩條筋,哪塊段了都不行,也就是說,光我們這一段好是沒用的,那麼王莊也站滿了人麼?謝莊、田各莊、徐莊呢?會不會從東北到北平一路上全都站滿了人呢?我被這個想法鬧得一激靈,困意頓消,我側身朝隊伍看了看,浩浩蕩蕩,根本見不到邊。
我一衝動,就朝五叔喊了聲,我是小李莊,你是哪?五叔看了我半天,終於鬧明白了,從表情上看,他很感興趣,於是話得以延續。過了一會,那邊居然回話了,那邊說,我是田各莊。我很興奮。田各莊是我們臨近的村子,不過三五里,所以我想很可能是沒傳到頭,那個人大概覺得沒必要再傳下去了,就轉回來。於是我又說,你那邊還有沒有人?那邊的回話證實了我的推測,他說,有,多著哩。我說,有多多?他說,很多,看不到邊。我說,你是誰?他說,我是田牛子,你哩?我說,操,我是李二龍,你還欠我一塊錢,莫忘了還啊。
老二確實是個傻逼,看我們聊得歡,眼饞的不行,他說,喂,二龍,莫要一頭傳,換換我這邊。我說,你自己傳啊。他看看我,緊張地嚥了口吐沫說,傳什麼?我搖搖頭,心想人傻逼到這個地步也真怪可以的了。我說,你就傳老二是傻逼。老二說,操!你才傻逼哩。忽然,他茅塞頓開,朝旁邊的人喊道,二龍是傻逼。不知道那邊是誰,想必也看的心急,不管什麼就傳開了。情急之下,我扭頭朝五叔說,我剛才夢見老二他姐的奶子了,又大又圓。五叔笑了,把話傳下去。這句話傳出去很久才回來,內容是,孫鳳鳳的奶子更大更圓。孫鳳鳳是誰我不知道,想必是別村的。
就這樣,閒言碎語著鐵道飛奔,無終無始。偶然發明的遊戲伴我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晚上。春天快過去的時候,田各莊的鐵路被炸了,事先沒有人報告,鬼子為這事殺了人。那天晚上沒人做遊戲,四下滿是悲憤,我抬頭看了看星斗,忽然感到一陣寂寞,像死一般,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大喊了一聲,二丫,我想你。二丫在老二的方向,我不指望能夠接下去,然而,他接了,聲音很大,後面的也很大,都很大,很遠了還能聽見。大概一袋煙的功夫,話回來了,二丫說,二龍,我也想你了。我的眼淚刷的就出來了,我彎下身子,像狼一樣的對月長嚎起來。
入夏不久,發了一場大水,鐵道給衝垮了,我們不用再去值班。終於能躺著睡覺了,我卻睡不著,我看著外頭的天空,不知道該幹什麼,想了好久,我發現夜晚終歸是無聊的,只能用來睡覺。於是,我翻了個身,決定想一會兒二丫,然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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